比翼连枝当日愿
by匪我思存
在香港呆了太久,总是有些无聊了,所以才会去逛音像店。他那时到底还有些少年心性,随便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什么感兴趣的,于是随手拿了几张时下流行的,径自去结账。
没想到会在收银台上看到黑胶碟——总有很多年没有看到过了,家里倒是有一台唱片机,但多是放的祖母年轻时的胶片,那样软糯的靡靡之音,听得人心中亦是软软地颤。他凝神看了看最上面那张胶片,原来竟是《浔阳夜月》。叶慎宽这才不由注目起排在他前面那个女子——只有背影,但能看出来极年轻,长发乌腻垂在脸畔,倒更显出肤如凝脂,穿着虽简单却自有一种古典风韵。
连自己也没意识到,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竟伸手将那张胶片拿起来,问旁边的导购小姐:“请问,这张胶片是在哪里取的?”导购小姐忙接过去看了,说了声“您稍等”,便向那边的专柜去了。前面的女子,自然也回头望了他一眼。他微微一愣,但世家讲究的就是“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极快便恢复了过来。
总有七八年了吧?最后一次见面时,仿佛还是和平日一样,照例是一帮半大小子在旁边起着哄,他昂着头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走过去,余光瞥见她微红的颊——十二岁的女孩子,带稚气,但清亮的眼波流转间已隐隐有了少女的芳华。
谁知道第二天,会是那样的风云色变,他回到家里,只觉得气氛怪异到了极点。匆匆拔了几口晚饭,去到大院里和一帮孩子玩,但总是心不在焉。回到家早早便洗澡要睡,照例要去和爷爷说晚安,妈妈却拉住他,带他直接回房去,安顿他睡下,替他把被角掖了掖,才轻轻对他说:“最近爷爷心烦呢,不要吵到他。”他明知不该问,却还是问了:“爷爷为什么心烦?”妈妈叹了口气:“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静静在他床边坐了一会儿,终于叮嘱他:“以后不要和九江在一起玩了。”他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反反复复地想着,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后了便再没有见过她,隐隐约约听旁人讲过,她跟着舅舅和舅母去了香港。
没想到会这样地重逢。
她的模样并没有大变,只是长高了许多,眉目也愈加清丽。这样看过去,还能看到她耳后那颗小小的痣,点缀在冻石样透着殷红的小血管的耳上。
正这样打量着,导购小姐却回来了,极抱歉地对他说道:“真是不好意思,那位小姐拿的已经是最后一张了。先生可以过几天再来看看,我们一定尽快进新的货。”他今天戴了墨镜,倒不是为了装酷或别的什么,只是不想招惹无谓的事端,此时却正好作了掩饰。他故意咳了一声,微微蹙起眉来:“这可怎么好,我是来旅游的,明天就要回去了。”导购小姐只得连连道歉,他装作想了想,才慢吞吞地说:“看这位小姐倒像是本地人,不知可否割爱,先让给我。”
九江这才回过身来正视这他——其实,他们分开时他已十五岁,自然没有大变,只不过已隔了这么多年,他又戴了墨镜,所以她丝毫没有疑心,只说:“我也不是本地人,这张胶片是跑了好多地方才找到的,先生要是真的这么想要,也可以四处找找。”声音清冷,和记忆中的清脆尖亮却真的是大不相同了。
叶慎宽努力忍住唇边的一抹笑意,作出十足十的诚意:“如果小姐可以割爱,我愿意出双倍的价钱。”九江唇边却已笑意泠然:“是拼财力吗?我可以出三倍。”他却不肯罢休:“我愿意出五倍。”绕是九江修养再好,也微微气恼:“十倍!”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一百倍。”扬起眉来,笑意盈然:“小姐最好翻翻钱包再继续喊价。”九江气得几乎发抖,看着他翻出一张大票给收银的小姐:“连这位小姐的账一起结了。”她恨恨道:“不需要。”摔下一张钞票,拿起自己的东西就走。
无奈叶慎宽腿长步子大,几步便赶到了她前面,竟将那张《浔阳夜月》递给了她。她不解地望着他,却见他慢慢将墨镜摘了下来——仿佛是时光回溯,记忆中那个翩翩少年重新站在她的面前。
后来,九江总是揪住他问:“要是我喊出一千倍来,你要怎么办?”他就笑,露出一口白牙:“你那么小气,能出十倍就不错了。”然后“哎呦”一声,捂着被打的地方,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谋杀亲夫啦!”那时他们住在南丫岛,说的明白一点,就是香港的贫民窟,房间小而且隔音效果很不好,她于是连忙捂住他的嘴:“不要吵到别人啊。”他不由微笑,轻轻吻在她的手上。
后来想起来,还是不可思议,端庄优雅如她,冷静自制如他,原来也会像寻常的男女那样——幼稚而甜蜜地游戏。那样的全然放松,完全没有任何的阻隔。
到底连这样的日子也不能够过下去,那天他很晚还是没有回家,她一遍一遍地拨他的手机却总是不在服务区,终于渐渐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听着桌上时钟“嚓嚓”地走,每一秒都加深着她的绝望——她几乎以为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天他回来时已过了凌晨三点钟,像是倦怠到了极点,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躺倒在了床上,却仍紧紧地攥着她的手,那样大的力气,攥得她发疼。良久,他才慢慢睁开眼睛,那样清明澄澈的一双眸子,只有她的倒影,他忽然倾过身来吻她,温柔地唇齿辗转间,喃喃若自语:“小九,我只要你。”她苦而涩的泪水滑下来,低低地回应他:“我也只有你。”
真的以为,那会是他们一生的承诺——即便爱得千辛万苦,他们却依旧甘之如饴。
九江那时还是喜欢写字,幼年的习惯总是难改,没有文房四宝,便随手拿支笔写在报纸上。到底是有功底,这样写出来依旧是清丽难言,写得最多的还是那句“枫叶荻花秋瑟瑟”。他看了总会笑,像小时候过家家,他伸手将蒙在她头上的红巾接下来,那样清澈的笑容,温暖得令人心动。
她那样放心地将自己交给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他会那样残忍地伤在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是她二十二岁的生日,早上他出门时还微笑着与她吻别:“生辰快乐。晚上早点回来,我有礼物给你。”九江的笑容温柔而甜美,小女人的清纯与妩媚融合在一起,轻轻地在他耳边答道:“我也是。”他那时只是诧异地扬了扬眉,却没有追问,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她说的是:“我也有礼物给你。”而那是他最后一次,拥抱她和……他们的孩子。
刚刚到公司,便有Sire的电话,说有客户点名说要他去一次。那个客户的case几乎都是他在负责,所以这样的要求也算寻常,他丝毫没有疑心,稍稍整理了一下资料便赶去了约定的地点。
没想到等在门口的会是高秘书,见到叶慎宽,倒是没有旁的话,只是有些心疼地说他瘦多了。高秘书一直负责他们家的庶务,几乎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家里的大人都很忙,倒是高秘书常常问起他的日常起居,所以他倒是称呼了一声:“高叔叔。”进得屋里,是极敞阔的套间,一眼便可以看见屋中的人,他沉默了片刻,才叫人:“父亲,母亲……爷爷……”
他父母并未答话,倒是爷爷亲自站了起来,叫着他的乳名:“小宽啊,来,坐到爷爷身边。”他忙上前去扶老人家坐下,自己却立在了一边。爷爷倒也不强求他,依旧是笑呵呵的,细细打量了他半晌,才转脸对着他父亲道:“这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就是不行,看看都瘦成什么样了,你们这做父母的也不知道着急。”他倒是极为从容不迫道:“我很好,爷爷不必担心。”微微后退一步,欠了欠身:“爷爷如果没有其他事,慎宽先回去了。”爷爷犹未答话,他父亲已经怒道:“你这是怎么和爷爷说话,小时候还知道不许忤逆长辈,现在倒是倒退成这样子了!”母亲忙圆场:“有什么话好好说,父子两个都是这个样子,怎么能不僵着。”又嗔怪叶慎宽:“怎么连爷爷的话都不听了,还不快陪爷爷坐坐。”他不忍再惹母亲生气,只得傍着爷爷坐了下来。
爷爷这才点头笑道:“你母亲说得倒对,小宽这个脾气和他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看来还得好好历练几年啊。”又吩咐高秘书:“回头给小宽准备几套衣服,这几天的活动让他也跟着看看。”他明知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淡淡道:“我已经说过,除非和小九一起,否则我绝不会回去。”父亲气狠了,却不怒反笑:“好啊,好得很!我倒要看看你能挺到什么时候!”向着高秘书一示意,却是套间里的电视被打开了。
明明是极好的高清背投,画面的效果却并不好,时有晃动和杂音,他有些疑惑地凝神细看,忽然发现画面中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猛然醒悟过来,不由急怒交加,霍地站了起来,声音几乎在发抖:“你们要做什么!”他父亲并不答话,却随手将矮几上的电话提了起来,刚喂了一声,早让他将电话线拔了下来。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