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无声
弦月 /文
摘自 2011.11 仙度瑞拉
一个人,一辈子,一句话。
﹛壹﹜
洛霜华长到四岁还没开过口,九姨太抱她去了静天庵找了了因师太。
了因师太看了看霜华清明的眼睛,又摸了摸她的喉咙,皱着眉掐指算了半天,最后说:“这孩子前世情孽太重,菩萨怕她这辈子再惹情债,所以不许她开口。”
九姨太慌了神,捐了许多香油钱,了因才又作弄了半天,临了儿慈眉善目地笑着对霜华说:“霜华啊,你要记住,你这一辈子就只得一句话。跟一个人,说一句话,说了,你们同生共死。”
霜华睁着大眼睛看着她,模样并不迷糊,可没反应,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了因想,九成九是个痴儿,也不知道能养到几岁,什么一辈子不一辈子,那里能做的了数,一边想着,一边打发母女二人下山。
二十年后,了因因为假通鬼神、妖言惑众,被人打死在静天庵。
可,那已经跟霜华没什么关系了。
那时,霜华已经过世整整六年。
霜华这一辈子,就只对一个人,说了一句话。
﹛贰﹜
洛长生,人称洛大帅,是个老式的男人,做司令做得像个土匪头子。
他手里握着枪,便占地为王,花天酒地地,巧取豪夺,取了无数个老婆,生了一堆小兔崽子。
这一对小兔崽里,七小姐洛霜华最得宠。要说这七小姐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还是个哑巴女娃,怎么就入了洛大帅的眼?
说来说去,就因为她那个早死的娘。当年九姨太为洛长生挨了枪子儿,作为讲义气的男人,洛长生认为他应该善待这女人的孩子。
反正霜华是个女娃儿,所谓善待,无非是她小时候多抱抱哄哄,长大了找门好亲事把她 给嫁了,又不费劲。
可,人心的是肉长的,洛长生这抱着抱着,就真心疼上了。
霜华长得就是一副白白净净招人疼爱的样儿,虽然不会说话,可那水灵灵的的大眼睛看着你,你就会觉得在她面前根本就不需要语言。她不闹,总是安安静静的笑模样,就算的宠,也从不乱发脾气,没事就坐在洛长生身边描花样儿。
洛长生要是跟人生气,她就跑过去站在凳子上,掂起脚拍拍他的胸口,生怕她爹被气坏似的。
这么个小人儿,能不疼她?
洛长生这个大老粗,对霜华可是细致了,把个小心肝藏得严严实实的。外面时局再乱,他的小宝贝也感受不到一丝风雨,不但感受不到,他还要为她打造一个太平景象。
这不,霜华八岁生日,洛长生这一通折腾,恨不得把全天下好吃的都捧到她的面前。
抢了人家的大园子,招人在里面搭台卖艺,他亲自带这霜华去去逛。这还不算,还要求他的手下把家眷也都带去。一来为了这“庙会”的气氛逼真,二来,也怕到处都是当兵的,吓坏了他的小心肝 多些女人和小孩,不就好了。
严恒就是这么被逼着来的。
严恒的父亲是洛长生的参谋,他本人则在上海念书。学校放假,父亲叫他回家陪伴母亲,可没想到被抓来了这个公差。
父亲的读书人,自己又是正统科班,他其实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洛长生这大老粗。可是人在矮檐下,由不得他使性子。
他冷着眼看洛长生抱着洛霜华四处走,一边在一边还问她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不,笑的像个白痴。
洛霜华呢,从头到尾就一个表情——笑,虽然那笑容看着挺舒服,并不现傻,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关于洛霜华的那些传言。
——从小就不会说话,可是好像听得到,说不定是个傻子。
想着想着,洛长生走到他身边了,跟他父亲说起话来。
他低了头,掩住不耐烦的表情,希望这父女二人赶紧离开。
可没想到 ,一只白嫩嫩的小手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他一愣,抬起眼就看见洛霜华静静地看着他,可脸上的笑容没了。
洛长生哈哈笑:“小东西,你才多大,就想着俊后生,连老爹都不要了?”
霜华转过脸,蹭了蹭洛长生满是胡子的大脸,再度转回去,还是对着严恒伸着手。
“得,得,小祖宗,都随你还不行?”洛长生被她蹭得没了脾气,爽快的把人塞进了严恒的怀里了。
严恒怔了一下,谎了。
怀里这个小人儿软绵绵的,没有骨头似的,他觉得手放哪儿都不对劲,一时间只能僵硬的站着,任他搂着自己的脖子。
然后,然后――
洛霜华也蹭了蹭他的脸,动作很轻,很柔,很安抚似的。严恒转过脸看她,只见她一双大眼睛澄澈的像海,宁静的像夜。她伸出手拍拍他的胸口,嘴角慢慢勾起笑。
她看出他的不耐烦?
严恒有丝被人看穿的狼狈,又有点不知所措,就在这时他看到洛长生把父亲拉到一边。
他们说话声很小,可严恒耳力好,还是听见洛长生小声的问:“老严,这是你家老几?”
严参谋忙说:“这是严恒,小儿子,现在还在上海念书呢?老大司令也见过,在二十七团的那个。”
洛长生“哦”了一声,又说:“我看这弄了一大园子也是白费心思,霜华就中意你们家严恒,要不这样吧,你们家严恒给我,我那些小兔崽子你随便挑一个走。”
严恒一听这话,如遭雷击,抬头看向父亲父亲,父亲眼中也满是错愕,可,不敢违抗。
从那以后,严恒改姓洛。
﹛叁﹜
上海是别想再去了,严恒——哦,不,现在该叫他洛恒了——洛恒搬进洛家大宅,成了
洛霜华的“伴儿”。
洛恒在洛家的身份尴尬,他非主非仆。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什么。
最可笑的是他搬进洛家的那天,洛长生带他去找洛霜华,洛霜华看到他时还一脸吃惊。
对此,洛长生认为他的小心肝儿是惊喜非常,还深感得意。可洛恒看得出来,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只有惊,没有喜。
洛七小姐,根本不曾希望他的到来。
他觉得这就是个荒谬的游戏,洛长生一心讨好他的宝贝女儿,洛霜华却对自己根本无意,可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留下了他。
这对父女,联手毁了他的未来。
洛恒长到十六岁,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强权。
洛长生手里有枪,他就是绝对的权威,不过一句话,洛恒所有的一切——他的姓名,他的身份,他未读完的书,还有他的未来,全部葬送。
这让洛恒满腔愤恨,却也让他深深体会到一点,要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就 要掌握权利。
洛恒想念上海,想念学堂想念老师和同学,还有那些随时都可能发生的新鲜是。
这些,在这个宁静的小镇根本就别想找到,
这小镇是个封闭的世界,所以人满脑子尊卑,满脑子规矩,并且听信和尚道士的鬼话。他在上海学到的是科学、民主、自由、平等,在这里就像是天方夜谭,更像是一个大笑话。
可是没关系,时间会证明一切,他将会是笑到最后的那个胜利者。
临来之前父亲跟他说,人总是在逆境中学着成长,眼下不过是个逆境,是他成长的机会。于是洛恒收起愤恨,静下心来观察洛家。
洛霜华既然行七,必然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可是洛恒都没怎么见过。
洛恒想,原来那些传言是真的,洛长生只把霜华当宝养,其他的孩子,全当草养!别看洛长生是个大老粗,可带出来的额洛霜华,秀秀气气,白白净净,整个一个大家闺秀。
想想也是,洛长生这辈子除了酒色戎马,旁的心思全落在这个小心肝上,怎么可能带不好?可相对的,其他的那些孩子他根本没心思,怎么可能带的好!
一个个都是酸水里泡大的小白眼狼!
洛恒年纪不大,可是,眼毒,他一下就看出这不是个长发儿。你洛长生总会老、会死,先下这么宠着洛霜华,那就是在给她掘墓!等洛长生一咽气,霜华能有好果子吃?
不但她没有,连自己也会被拖累进去。可他不提醒,就这么冷眼看着,盘算着自己脱身的办法。
你看,这人多毒!
他盘算来盘算去,自己的出路还是在霜华身上。
霜华年纪还小,大约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寂寞,可洛长生大半时间不在身边,周围的仆妇吓人又跟她保持距离,说她不寂寞,那是假的。
洛恒刚来时,她情绪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看见他就微微一笑,看不见他也不闹不找。
于是洛恒知道,这叫疏离,小丫头对他没感情。于是他耐下性子,天天陪着霜华,先让她习惯自己的存在,再让她慢慢离不开自己。
其实这方法也对,可洛恒毕竟不够老辣,他忘记了陪伴这回事,是两个人都会慢慢习惯的。
两个人在一起耗了大半年,洛恒竟然开始渐渐看得懂霜华那双大眼睛了。但是那时候洛恒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只是想,这第一阶段就算是完成了吧。
洛恒开始偶尔望向远方做忧郁状,于是有一天,两个人坐在树下乘凉是,霜华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璟睿,你是不是想回上海?
洛恒有些吃惊,他的确是想要霜华问他的,但是在他的预期里,霜华顶多问他一句你怎么了或者是你是不是不高兴,他没想到,霜华竟然能直接看穿他心底的渴望。
这小丫头大约真的不傻,洛恒想着,微微皱起眉,对霜华说∶“想自然是祥的,可也不是这么想――我去了,你怎么半?”
这话说的有技巧,洛恒知道,就算是霜华去求,洛长生也不会放他去上海的。那男人是个老式的脑袋,在他脑子里,他洛恒就是霜华的人,怎么能不守本分,离开霜华那么远?让霜华跟他去上海就更不可能,所以他不直说,他想回上海,非常想,可是得循序渐进,而这渐进的每一步,都离不开来霜华。
听了他的话,霜华扔下树枝躺在毯子上,枕着洛恒的大腿,静静地看着头顶上的树荫发呆。
洛恒也不再说话,翻着书,还不时地伸手探探霜华的额头,直到她的额际渗出细细的汗珠,他便合上书∶“回去吧。”
霜华对他笑,主动伸出小手塞进他的掌心。洛恒想,这事儿成了。
过了几天,洛长生打发人来,送洛恒去隔壁镇子的洋务学堂。这小学堂虽然比不得上海,可到底是个开始。洛恒我上课的那天,霜华站在大门口送他,虽然只是小小的年纪,小小的个儿,可是站在那里,依依惜别,还真像模像样。
洛恒坐在车里,打开霜华给他准备好的皮包。里面除了书本文具,还有一条手帕,素面的手帕一角是一丛竹墨,另一角是个“睿”字。
洛恒忍不住回头,后车窗里霜华的身影像米粒一样,转了个弯,看不到了。
﹛肆﹜
一眨眼已经过去六年了,霜华到了豆蔻梢头的年纪,出落得花苞一般。
洛恒也已经在隔壁镇子的学堂呆了六年,那学堂能教的东西有限,洛恒流连在外,忙的是别的。
可不管怎么忙,洛恒每天都回洛家,陪霜华安安静静的待一会儿。霜华渐渐长大了,他偶尔也会托人给她带些西洋雪花膏玫瑰水什么的。
礼物送出去,往往第二天就能闻见霜华身上多了那些西洋货的芬芳,可是最多也不过三天,那写香气便又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霜华惯用的木樨头油的香气。
洛恒并不在意。
他送霜华礼物,第一是为了表示他在意霜华,第二,则是为了确保霜华没有改变。确保霜华依然重视他,依然是那个每天早晨送他去上课,每天晚上等他回家的小丫头。
洛恒就这么确认着﹑等待着﹑准备着,伏在暗处,蠢蠢欲动。他想,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改变的机会。
机会在三个月后降临。
这一次军阀混战,洛长生离家一年有余,这次负伤,终于回来了。
洛长生趴在自己房里,不先叫医生,到是急火火叫人去找霜华。过了不一会儿,他看霜华冲进来,开始神色很慌张,很着急,可看清他包得像粽子似的模样之后,又抿着最笑。这一下,洛长生心里那酸啊,拧着眉毛把霜华叫到身边,哎呦哎呦地叫疼。
“小祖宗欸,老子挨了枪子儿,疼得要命,你还笑?”
霜华愣了一下,又担心了。看着他肩膀上的绷带,她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可又不敢,那双水灵灵的大眼镜里写满忧虑,看的洛长生那叫一个爽。
“没事儿没事儿,死不了。过来给老子看看,这么久没见,瘦了没?”
霜华挨到洛长生身边坐下,想了想,又俯身在他的肩膀上细细地吹气。
其实麻药的劲儿还没过,绷带缠的又厚,霜华这么小口地吹气,洛长生哪里感觉到?可,有心意就行了呗,就看洛长生那眉开眼笑的,可霜华一抬头,他就马上变了脸,五官都拧在一起哎呦哎呦,骗霜华再去吹。
那个傻样子,滑稽的让人发笑。
可谁敢笑?别看这主儿在霜华面前是头羊,等霜华背过身去,那就是头狼!
洛恒跟着霜华进门,可洛长生看都没看他一眼。直到跟自己的小心肝亲近够了,他才半哄半骗地让霜华去厨房给他准备秋梨羹。霜华才刚跨出门槛,他就虎了脸叫过洛恒,土匪恶霸似的问∶“你最近敢啥呢?”
洛恒故意说了写学堂里的东西,果然还没说两句半,洛长生就不赶性趣地摆摆手∶“老子不听你这些劳什子,老子问你霜华,你跟霜华咋样了?”
洛恒心里冷笑,这一大家子的人又不是死人。他干了什么,霜华干了什么,尤其是他跟霜华一起干了什么,洛长生恐怕每个细节都知道。他想,洛长生这是要警告他了。
果然,洛长生对他说∶“老子告诉你,霜华不是你能碰得,我们霜华,我们霜华……”
他想了半天,大约也想不到该给霜华找什么样的人家,于是干脆说∶“反正你给老子老实点!”说完,还很不屑似的上下打量了一下洛恒。这小子,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个靠得住的主儿。
洛恒做出些黯然的神色,点点头去了。可是半个月后,洛长生发现洛恒躺在霜华的床上,两个人衣衫不整。
洛长生整张脸涨成猪肝色,抖着人叫他把他的皮鞭拿来,把洛恒绑在桃树上。
洛恒的脸色却没变—他是早就算好了的,用这一顿鞭子,换自己的自由,还哼毁霜华一辈子,值了。
只是他没想到,鞭子是挨了,可就一下。洛长生本来还要再抽的,可那边已经穿戴整齐的霜华冲了出来,扑上去抱住洛恒。洛长生急忙收手,可是鞭梢还是划过霜华的胳膊,洛长生使了多大劲儿啊,只划了一下,霜华的袖子就破了,露出红红的一道血痕。
霜华不哭,反而跑过来,抱着洛长生被鞭子反打到的胳膊,吹吹七,又拍拍他的胸口。
洛长生手软了,鞭子落在地上,这个粗鲁的汉子抱着霜华竟然落下泪来∶“霜华欸,我的小祖宗欸,你究竟明不明白出来啥事儿?”
霜华其实不太明白。她只觉得脑袋又昏又涨,身体疼,胳膊也疼。昨天晚上洛恒来找她,给她带了些西洋果子酒,她觉得那东西酸酸甜甜的挺好喝,就多喝了几杯,再后来的事儿,她就模糊了。
可是不管怎样,她不想爹和洛恒闹成这样,毕竟,这两个都是她亲近的人,很亲近的人。
洛长生没有办法,他什么不依着霜华?于是几个月后,洛家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婚礼。
喜房里掀开盖头的那一刹那,霜华的眼睛对上洛恒,那么美丽静谧,像一片海,依然清明,却也有一丝迷惘。
还是个孩子呢。洛恒心里有一丝麻,说不出什么感觉。而那感觉迅速被志得意满取代了,看着霜华大红色的传统嫁衣,洛恒想,丈夫是天,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天。
伍
洛恒成了霜华的丈夫,洛长生就算是再不满,也不能再用原来的方式对待他。
成婚两个月后,洛恒如愿以偿地被送到了上海,继续深造。
他知道,洛长生肯放他出来,无非是因为他是霜华未来的依靠,他只有变得更强,才能更好地保护霜华,给霜华更好的生活。
可是洛长生没有想过,洛恒若变得更强,
不再是他能控制的了。洛恒熊熊的野心在上海越长越旺,他给霜华写信,可是不再回家。
时隔多年重回上海让他兴奋到几乎颤栗,他差点忘了他在家乡还有一个妻子。
只是还差点。
有时候跟人在江边谈事情,江水一阵阵地拍打这岸边,他就会想起洛家边上的那条小河。
洛长生不许霜华出门,他就在夜里偷偷带霜华去河边,河水淙淙地流过,霜华小心地把脚伸进去,一双大眼睛笑成两弯月牙。
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罢了,只不过是一条小河,她就高兴成那个样子,若是见到汹涌的江海,她又会是什么表情?
有时候在夜总会跟人家应酬,怀里揽着曲线玲珑
妆容精致的时髦女子,他也会偶尔晃一下神,鼻尖仿佛嗅到木樨花淡淡的香气。
他想他大概是在洛家待得太久了,以至于产生了某种蹊跷的惯性。
有一日参加聚会,章家三小姐章砚秋一不小心撞到他,香槟撒了他一手。章砚秋眼尖,看到他的帕子上的‘
睿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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