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与南北二宗说 ——读王世襄《中国画论研究》笔记
(2017-07-23 12:47:48)董其昌与南北二宗说
——读王世襄《中国画论研究》笔记
画分南北二宗之说,为明莫是龙、陈眉公、董其昌等所创。三家之中,当以董为中坚。其言曰:
南北宗名辞之兴起
南宗为文人画家,南北宗之名辞,即为文人所创。推崇文人,如张爱宾所云“自古善画者,莫非衣冠贵冑,逸人高士”一类之言论,皆创立南北宗之远因。凡此为后世文人画家高傲自尊之口实。
南北宗于玄宰等创立之前,经有一度酝酿时期,可于正德嘉靖间画论著述中见之。都穆,前于玄宰约百年,《南濠文跋》中已有言曰:“古人作画,多尚细润,至北宋皆然。自马远与夏珪,始肆意水墨,行笔粗硬,不复师古,而画法几废。”其时未为南北分宗,然马远、夏珪,即主持后日所谓之北宗者。
吾友启元白,撰《山水南北宗说考》一文,关于分宗学说之起派,结论:“莫、陈、董三氏,同时,同里,同好,著书立说,亦持同调,则南北宗说,谓为三人共倡者,亦无不可。”但愚以为三家之中,当以玄宰为中坚。
根据玄宰《画眼》中论顾仲方、云卿一节以为南北宗说,为莫氏所创。《画眼》曰:
“吾郡顾仲方、莫云卿二君,皆工山水画。仲方专门名家,盖已有岁年。云卿一出,而南北顿渐,遂分二宗。然云卿题仲方小景,目以神逸,乃仲方向余敛衽云卿画置,有如其以诗句相标誉者。俯仰间,二君意气,可薄古人耳。”
元白则以为文中“云卿一出,而南北顿渐,遂分二宗”数语,不过词章用典之例,当日禅学流行,遂有以禅家宗派比拟画家宗派之事。故谓为画派南北之说于晚明之证则可,执之以为莫氏创说之证,则不可。”
唯元白于文中复考证莫云卿《画说》之著者问题。据今日探讨所得,莫氏《画说》十六条,实出董手。此据一得,则无形中便将创南北宗说之重心,自云卿移至玄宰矣。
南北宗名辞之商榷
南北宗三字,不见唐代画史,揆诸事实,吾人仅能谓明人为唐人画派分宗,而不可谓唐代画家心目中,已有南北宗派之建树。是故南北宗之名辞是否合理,玄之见解有无偏执,其问颇有可议之处。
第一,
今试先解释佛教中之南北宗:
释家以达摩为禅宗第一祖,五传而至弘忍,弘忍有两大弟子,慧能、神秀。神秀唐武后召至都下,慧能住韶州。后各有传嗣,遂分南北二宗。
释华严宗有顿渐之说,顿教为利根上智,使其顿时解悟,立地修证。渐为中人而设,使其依次修行,以渐而进。佛宗,南顿而北渐,玄宰遂附会其,而定画宗之南北。方薰《山静居画论》所谓:“画分南北两宗,亦本禅宗南顿北渐之义,顿者根于性,渐者成于行也。”‘不知释家定南北宗之时,因其地域之异而名之,本未尝思其孰为顿而孰为渐。顿渐与南北,原无连带之关系。今玄宰画派亦有顿渐之不同,而名之曰南北,诚附会之甚矣。综其命名之不当,有以三点:
1、既曰分宗,当有共同之先师,如神秀、慧能,皆弘忍弟子。王维及李思训,未闻有同一之师承。本不同宗,亦无所谓分。
2、佛家之南北宗,因地而得名。神秀在都下,慧能在岭南,故曰南北。画家之分宗,与南北并无关系。画家既非南人北人,又何必以南北分其宗派乎?
3、佛家之南北宗,在当时已行成立,而画家之南北宗,至玄宰始创立。生于千百年后,而为干百年前之绘画妄定宗派,即无谬误,亦太好事。
玄宰之所以不惜附会禅宗之理由,全在遂一己好恶之念,文人画家,皆具上智,可一直人如来地。积劫方成菩萨之学,自不屑为之。加以佛家之南宗,日后非常繁盛,而北宗自神秀而后,渐趋沉寂,更毅然使玄宰强借南北宗之名辞,施之于画学。吾断言,假设佛家二宗,日后北盛南衰,玄宰定称摩诘为北宗之祖,而李思训为南宗之始。顿渐二字与南北之毫无关系,亦于此可见也。
第二,吾以为自画派言,成功之画家,向不为成法所囿,而时有变化。南北二画家面目有极相似处,就画之品格观,北宗所见长者,于南宗亦属可贵。
张青父曰:“董玄宰生平不喜马、夏画本;及观松泉图卷(马远所作),则又赏其清劲,为之敛衽赞赏,不能自己。”上文载《清河书画舫》,青父与玄宰同时,此等议论,玄宰不肯著之纸墨,是以后人辑录画籍中,无从得见。玄宰所赞赏之清劲,为马、夏之特色,然清劲于文人画中,岂不足珍贵之品格乎?
玄宰所谓之北宗画家时有肖似南宗之作品。南宗画家,如赵吴兴、文衡山,自亦时有肖似北宗之作品。元朗称文曰“利而兼行”,尚无语病,必如玄宰之严格划分,曰某为南宗,某为北宗,牵强之病,知其不获免也。
第三,吾以为玄宰所谓北宗画家,各具特长,大可为后人取法,不当对其优点一律抹杀,绝口不谈,以北宗二字了之,足证玄宰不唯门户之成见太深,且无学者宏豁之气度。
玄宰创立南北宗,其动机在奠文人,抑工匠,其对于北宗如是苛刻,攻击不遗余力,与明代画家势力之消长,流派之演变,大有关系。其于绘画影响之巨,有甚于前代任何画论家。凡此皆有一论之必要也。
王世襄说:“我们是亲戚“(1988年在中央文史研究馆,王曾对我的母亲冯忠莲这样说。此话不知从何说起,或是指王世襄是金北楼先生的妻弟,而陈少梅是金北楼的关门弟子)。读王世襄的《中国画论研究》可以进一步了解陈少梅的绘画思想
王世襄曰:恽香山“不走错路”一语,极可玩味,画北宗而沾染其粗犷习气,便是走错路径。然南宗又何尝无误人之歧途?纤弱甜软,也非识者所取。
渲染之法,墨重于笔,钩砍之法,笔重于墨。用笔难于用墨,故北宗难于南宗,设画者善于用墨渲染,而更兼精用笔钩砍之法,必能超越一般南宗画家之上。
李乾斋(清画家)说“北宗一举手即有法律,稍觉疏忽,不免遗讥。故重南宗者非轻北宗也,正畏其难耳。约略举之,如山无险境,树无节疤,皴无斧劈,人无眉目,由淡及浓,可改可救,赭石螺青,只稍轻用,枝尖而不劲,水平而不波,云渍而不钩,屋朴而不华,用笔贵藏而不贵露,皆南宗较便也。”
王世襄按:侃侃而言,尤率直可喜。清代千百画家中,如此坦白者吾只得一乾斋,又不禁为深自隐讳者长叹息矣。
父亲在《春山图》题画上曰:“曾在沪读见恽南田春山图,清逸之气浸人肌骨,展玩既久,飘然欲仙,十余年不能暂忘也,此幅以郭河阳手法拟南田气韵,亦颇有相合之处。”可见父亲曾学习恽南田的笔法。
恽南田,清初画坛领袖,王石谷、王园照、王时敏、王麓台、吴历、恽南田,称“四王吴恽”为清六家,因“恽南田故去较早,比四王是短寿的”,所以吴云心先生《忆陈少梅》(发表在1982年10月20日天津日报)说:“恽的作品,清逸俊雅,风格不同于四王。后之论者,往往左南田而右石谷…..我们今日论陈少梅,似乎也有同感!”
近段时间翻阅父母亲留下的画稿,王世襄先生《中国画论研究》引用恽南田《欧香馆画跋》的一段话常浮现眼前。恽南田曰:“画无笔墨,不可以言画。自文沈创兴,遗落笔墨,而笔墨之法亡。云间崛起,研精笔墨,而笔墨之法亦亡。何则,衍其流者忘其故,渐靡滥觞(指水源头很小刚可从酒杯溢出),不可使之矣。”
研精笔墨,何以笔墨之法反亡?衍其流者忘其故,渐靡滥觞!不可使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