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轩
眉山城纱縠行的苏家五亩园,十几间青砖灰瓦房子,一口深井今犹存焉。书房叫南轩,几千卷书,静静滋养三代人。后来苏东坡在京城做高官,回忆起小时候的一个得意句子:“坐于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
苏轼说:“南轩,先君名之曰‘来风’者也。”后人呼它几百年,不知何时变成了来凤轩。
来风,来凤,都弥漫了书香和诗意。那么多竹子,那么多野鸟,风声雨声读书声。五亩园的建筑朴素而亲切,活蹦乱跳的孩子,容易安静下来。
苏轼自言:“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
环境真好,既有外环境,更有内环境。书香从婴儿期就开始袭人了,家里的每个房间都有书卷。梧桐树下,春风秋风皆来翻书。爷爷,妈妈,二伯父,大舅,连同堂兄表哥们,都是读书人,父亲更不用说啦。史料显示:程夫人“好读书,通古今”。书香首先从妈妈温暖的手掌中散发出来,带着母爱的温馨,植入幼儿的肌肤。
苏轼、苏辙在天庆观乡校念书。先后两个老师:道士张易简,诗人刘微之。
在城里五亩园的家,墨砚笔真是好东西。苏轼自云:“仆少时,好书画笔砚之类,如好声色。”又云:“方先君与吾笃好书画,每有所获,真以为乐。惟子由观之,漠然不甚经意。”
由此可见,童子功是何等重要。苏东坡的书法与绘画,宋代称第一。童子功固然有先天的因素,更需要后天的努力。“幼而好书,老而不倦。”
苏东坡数十年间,三次手抄《汉书》。他用的《汉书》是妈妈生前最爱看的……
陈寅恪尝言:“有宋一代,苏东坡最具史识。”
钱锺书赞赏:“苏东坡最精禅理。”
文学艺术的巅峰人物,由五亩园的南轩奠定了基础。
南轩起风了,风从竹林来,风从野鸟斜飞的羽翅来。
少年苏轼合上一卷书,遥想远游的父亲,是在陕西呢还是在中原。
平台
苏洵可不一般,如果苏洵一般就没有苏东坡了。这位眉山老处士读《战国策》读出了道道。战国人物,比如苏秦、张仪、鬼谷子,无非三个特点:一是思维半径大,二是目光穿透力强,三是鬼点子多。苏洵十余年间几次远游,叩访那些世内高人,一为长见识,二为搭平台。在江西九江,他与雷简夫订交,日后雷简夫做雅州(雅安)的知州,写介绍信给欧阳修,举荐三苏父子。他结识了眉州青神县人陈希亮,陈希亮后来在凤翔府当一把手,正好是苏轼的顶头上司。他又想方设法,让益州(成都)最大的官张方平晓得了他的才华。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张益州。怎么识?苏洵却要绞尽脑汁。一介小城布衣,要见朝廷派到成都的张侍郎,难于上青天。苏洵人在眉山城下西街,放眼成都府,彻夜研究张方平。金陵奇人张方平,官居礼部侍郎,看书过目不忘,喝酒百杯不醉。如果张方平说渴了,他的左右会奉上一壶酒,而不是一盏茶。
苏洵寻思:送张益州几坛子家乡好酒?
他转念又想:人家是高官,高官缺好酒吗?
张方平作为政绩卓著的一方大员,他最想要什么?人才!要为朝廷发现人才。
眉山布衣自问自答:“苏洵是个人才吗?苏洵肯定是人才。”
于是,这个人才干起来了。他平生交游广阔,朋友们通过不同的渠道,把他的文章呈送给张方平。金陵奇人一看拍案,二看大呼:“渴啦渴啦!”左右急忙斟满剑南美酒。
大官张方平兴奋了,落笔写道:“勿谓蜀无人,蜀有人焉,眉山处士苏洵是也。宜速来!”
大人物召小人物速去成都,小人物却念起了家传顺口溜:“苏家想要雄起,遇事就要稳起!”
过了一个多月,苏洵不动身,书面语叫做迟迟其行。全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相顾曰:“苏洵和他老父一个样,干啥事儿都稳得起。苏老泉,稳得老!”
为何苏洵要稳起?且听下回分解。
“纷然众人中,顾我好颜色”
姜太公稳得起,诸葛亮稳得起,眉山苏洵也要稳得起。益州知州张方平派人两次请他,他称病,不去成都。其实他在下西街的荷花池塘钓鱼。眉山城轰动了,成都士林也盛传:有个当世大才子名叫苏洵的,连张益州都请不动。张方平亲自修书相邀,派急足驰送眉山县衙,再由县令转交给苏洵。县令拿着信跑到池塘边,正好碰上苏洵钓起了一条大鲤鱼。好兆头。
穿草鞋的苏洵收下张益州的亲笔信,居然连看都不看,他看鱼,瞟一眼县令。他的眼神酷似他所想象的战国人物。目击者赞叹:“眉山布衣苏老泉啊,诨名叫做稳得起。堂堂眉山县令,就像他的下级!”
其实,苏洵这么做,也有危险性:成都的干谒者早就把张方平的府第团团包围了,这个大领导忘了眉山一介布衣,也不是不可能。
春三月,苏家三父子,快马加鞭走成都。眉山县令还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要让眉山的千百个后生亲眼瞧瞧:什么是人才的待遇。
张方平在成都耐心等人才,足足等了五十天。他浓墨写下六个字:“久之,苏君果至。”
左右报告苏洵携二子来访,张方平几乎倒屣而出。他一见苏洵便说:“你再不来成都,我就去眉山了。”
苏氏兄弟拜见张方平,苏轼的动作言语目光,很有些粗野。阅人无数的大人物并不计较。一席交谈下来,张方平喜出望外。勿谓蜀无人,蜀有人焉!不止一个人才,而是三个人才。
三苏父子在成都享受了国士般的待遇,食有鱼,出有车,住高级宾馆,欣赏歌舞丝竹,畅游摩诃池、望江楼、武侯祠、大慈寺、杜甫草堂……性格沉稳的苏子由兴奋了,在官厅口占一首五言诗:“成都多游士,投谒密如栉。纷然众人中,顾我好颜色。”
成都多游士,多如过江之鲫。跳龙门的三条鲤鱼,却来自眉山的下西街。
张方平一见三苏,就要一醉方休。他写信给翰林学士欧阳修,正式向朝廷推荐三苏。另外,非常重要的是,他让苏轼、苏辙越过乡试,直接到汴京参加礼部的进士考试。
这一天,苏老泉终于稳不起,他拿出了一坛子从家乡带来的古村佳酿,跟张大人张伯乐同醉。苏子瞻酒量小,喝得东歪西倒。苏子由喝得脸上红霞飞。
后来,有乡邻问:“苏君何以稳不起了?”
苏洵答:“苏家已经雄起,所以不必稳起。”
人啊,有时候要享受一下高峰体验。
这是一〇五五年,苏家三父子先在蜀中雄起。
甚野
弱冠之年的苏东坡是何形状?苏洵《上张侍郎第一书》:“洵有二子,轼,辙,龆龀授经,不知他习,进趋拜跪,仪状甚野;而独于文字中有可观者。”甚野:野得很。
趋,跟着长辈或尊者快步走。《论语》:“亦步亦趋。”
眉山后生苏子瞻“仪状甚野”,殊类乃父。这后生野到什么程度呢?不清楚。苏轼的生命冲动酷似苏洵,他显然有野汉子的一面。动作野,行事野,目光野。基因中伏下的野性,已彰显于祖辈与父辈,苏东坡沿着家族的基因通道走得更远,终于走到皇权的对立面,“哀民生之多艰……虽九死其犹未悔。”
苏洵年过半百,给丞相富弼写信,给枢密院大臣韩琦写信,只顾自己下笔痛快,结果闹得不愉快;又写《辨奸论》痛骂王安石,不计后果。苏洵的老处士性格可见一斑。“处”久了。他是璞,还不是一块精雕美玉。
后生苏子瞻埋首于经卷,然后就冲来冲去。“质胜文则野。”如果他一直在偏僻的西蜀小城冲,则很难冲出大格局来,且未必能冲到苏洵的高度。苏洵早年脚野,活动半径大,叩访的高人多。雅州太守雷简夫形容苏洵:“用之,则为帝王师;不用,则幽谷一叟耳。”
生命冲动是说:内驱力绵绵不断,冲动者并不自知。生命冲动是柏格森的哲学概念。
小伙子苏轼究竟在眉山干过些什么呢?愚事蠢事荒唐事,苏轼干过吗?大约干过几件吧,青春乃是试错。苏轼不可能活得中规中矩,像戏台上的文弱书生。
开豪放词派的人物,决不可能一天到晚枯坐书斋_他每天都有撒野的时间和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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