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神雕来笔下

——书法家田希明篆书艺术略论

“我好像是一只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对鲁迅先生的这句话，我总是从艺术发生学的角度解读，“草”是养料，是创作者人生经历的全部时空，“牛奶、血”是其通过生命蜕变完成的精神升华。中国书法更不例外，汉字在具象与抽象之间，图符兼具，成年累月的临帖与书写，在千万次“试错”中迹化，不经意地把书者的审美的空间意识转化为书作的体势（构成），把书者的审美的时间意识转化为书作的笔势（笔法），为艺为人的双修，自然而然获得“通感”，打通了感觉经验的千门万户。具体到田希明的篆书艺术上，2021年有《田希明篆书百联》出版，今年又有《田希明篆书.中国历代书法百家咏》发行，其书的气象正大、沉雄圆融尽可一表，肯定其创作实绩，但我觉得更应从其学书历程入手，方能作深入腠理的考察。

 田希明家学渊源，从小就受到书香的熏陶。父亲田文光，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于黄——埔——军校第七分校时，即与被誉为“寇隶岳行”美誉的书法家寇遐、岳松侪相识。解放后田文光进入西安尚友社，随入岳松侪门下学习书法，珍藏岳公墨迹诸体齐备。作为军人出身的父亲，田文光对子女要求甚严，从小便培养孩子们读书写字的兴趣。文.革初起，社会动荡，父亲害怕他们兄弟四人在外面惹事生非，便督促他们放学后临写颜真卿《勤礼碑》一百字为日课。这为田希明后来成长为一个书家奠定了坚实基础。

 田希明的幸运，还在于遇上了诸多学养深厚的书法名家。1972年，中。日两国建交，来西安参观的日本书法代表团与日俱增，古城西安成为中国书法活动的中心，一些功底深厚的老书法家们逐渐浮出水面。这一年，酷爱书法且眼界甚高的田文光，领着儿子拜在书法耆宿程克刚门下。程先生出身仕宦之家，曾入北大胡适门下学习诗文，学问渊博，书法诸体兼善，尤以小篆名闻海内书坛。在程先生亲授下，田希明从头学起，唐楷《勤礼碑》《九成宫》，魏碑《张猛龙》《张黑女》，汉隶《石门颂》《张迁碑》，唐代李邕的行楷书《麓山寺碑》、孙过庭的草书《书谱》，先秦大篆《石鼓文》以及清代杨沂孙的篆书《在昔篇》等传世名帖，田希明都一一下过苦功。一次，田希明持其所临《張黑女碑》请程先生审阅，程先生即题跋赞之:“田生希明从予学，余觉其聪穎好学，中途下放习农，不辍笔砚，盖其意志坚、恒力永，临池之余，手不释卷，余深嘉之。顷间，持其临《張黑女碑》，余观前后一气呵成，诚可赞也！惟其年仅初逾弱冠，笔力微弱耳。希续勉之，造极登峰，指日可期也。”程先生的循循善诱，让田希明倍感亲切，习字临帖更加勤勉。程先生修养好，为人谦和，深信古人“转益多师是吾师”的道理，数年后先后又将田希明推荐到书法家陈少默、刘自椟门下，使其博采众长，汲取更为丰富的营养。

十年树木起风云。1983年田希明在“西安青年书法比赛”中脱颖而出，荣获三等奖，1986年行书五言联“江山助磅礴，文物照光辉”荣获《书法报》“黄鹤杯”全国书法大赛一等奖，受到书坛的瞩目，书法家谷有荃对作品予以高度评价：“此联行书，取法鲁公，兼有汉魏风韵，行笔中锋藏锷，参与篆、隶笔意，圆融遒劲，风骨中存，天然淳厚，含蓄隽永。无狂怪怒张尘俗之气，而书卷之气则溢于字里行间。观之令人赏心悦目，耐人寻味。”藉此，经傅嘉仪先生推荐，而立之年的田希明从西安金属家具厂调入西安特种工艺美术厂长安书画院，担任书法研究室主任，从事专业书法工作。上世纪八十年代，西安特艺厂人才济济，长安画派奠基人之一的康师尧以及崔振宽、江文湛等书画大家都聚集在特艺厂，这给了田希明很大压力，但他把压力变成动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勤奋，除研习经典法帖外，对身边的书法大家也兼收并蓄，潜心揣摩。由于受父亲的影响，田希明一直视书法家寇遐、岳松侪为精神导师，认为寇遐的隶书“势雄不虚张”，岳松侪的行书“骨健显神力”，因而对“寇隶岳行”下过专门功夫研习。而对程克刚的小篆、刘自椟的大篆更是时时揣摩，不放过任何一次耳提面命的机会。

中国书法是诸多艺术门类最为涵深的一种。田希明在与诸位恩师交往中深感自己学养浅薄，意识到想要成为一个书法家，光写好字是不行的，必须要像陈少默等老一辈书家那样文墨双修。为此，1989年田希明进入西北大学中文系深造学习。三年期间，田希明阅读了大量的古典文学名著，丰富了作为一个法家的内在学养。一次，一位名叫何厚华的台湾同胞慕名向其求字，并要求将其名字嵌入作品中，田希明一挥而就:“厚土热恋海外子，华夏魂牵他乡人。”一次中.日书法交流展上，一位名叫中林勇雄者索其字，田希明即兴为其作嵌名诗一首:“中山风雪松，林间月夜明。勇士剑飞舞，雄问谁不平。”一次田希明西游贝加尔湖，貝加尔湖本为中國領土，古时称之为北海，清代割让给俄罗斯，田希明感慨之余作十五字長联，并以篆书记之：“古之北海今曰貝湖經久不息長流水；天上新月地上明鏡一湾千里依群山。”对于学书之旅的甘苦，田希明常常以诗道之：“其一：三十无意出此作，乳墨从此讨生活。 四十年来書作友，生涯自知苦与樂。其二：可染画说师牛堂，废纸三千依南窗。低头不语耕作苦，来年又见稻花香。其三：字在新奇无定法，肥瘦方圆心中画。干湿浓淡生妙趣，开合折旋出造化。其四：作书作画先做人，能耐寂寞能耐贫。纸上得来终觉浅，笔底关情始悟深。自古才子多风流，从来大师倍艰辛。沽名豈能障佛眼，真功犹可泣鬼神。”这些自作诗句，彰显出田希明在文学素养与思想境界上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书法内外功的双修，使田希明书法艺术迈上了一个新台阶，书名也从国内传播到东瀛，先后在日本举办过三次书法交流展，他的进步也得到了恩师的赞赏和鼓励，陈少默先生题词：“法古能变，求新弗随。它山攻错，惟彼东邻”。刘自椟先生题词：“翰墨结契，书道同心。”时任西安市委副书记、书法家施启文为其组织的首届中日青少年书法交流展题词：弘扬书法艺术，增进中日友好。”鍾明善先生题词：“書道傳情 友韻長存。”

最让人感动的是，功成名就的田希明不忘回报社会，回报恩师。1997年，田希明创立“西安英童书法艺术培训中心”，先后培养青少年书法人才三百余名。这一举动，得到了许多前辈大家的支持与赞赏。陈少默欣然为他组织的首届英童杯书展题写展名并题词：“英才有待名师诲，童子挥毫趣味多”。吴三大题词：“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英雄出少年。”杜中信题词：“英童多虎气，墨海待龙飞。”

 作为父亲的书法老师，岳松侪先生去世后，其人事书名逐渐被人遗忘时，田希明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不断宣传推广岳松侪的书法艺术。首先是搜集购买市面上散落的岳松侪作品，其次是组织编辑出版了三本岳松侪书法作品集，为这位客居陕西二十多年的书法家赢得了他应有的书法地位。对恩师程克刚，田希明以己之力编著印行了《纪念程克刚先生逝世二十周年书法作品集》《程克刚篆楷千字文》，使恩师书艺得以流传久远。

花甲之后，田希明渐渐淡出一度为之热衷的书坛，于滚滚红尘中保持着一颗平静之心，处世恬淡，默默劳作，在书法艺术创作中收获满满，先后出版了两本书法专著，在古城西安贏得了很高的声誉。关于田希明的书法，早在2001年9月，西安市文联主席、著名文艺评论家周大鹏曾在《西安日报》上撰文写道：“田希明是功力派书法家，三十年前随程克刚学习书法，按潘天寿的说法，三十年才可成就一个书法家，那么田希明可保险地说已然成家，其作品曾于十五年前获过全国书法大赛金奖，这件事书法圈中人至今仍记忆犹新。观其书法，以行书为最高，遒媚典雅，出自二王，又融魏碑笔意。他又临得一手朴茂精致的秦石鼓、深厚雄秀的汉张迁碑、古拙秀奇的宝子、雄强刚劲的张猛龙等等。而且他的临古，绝非不越雷池，而是汇入个人遒媚精丽的审美意识，有明显可见的个人风格。田希明可说是一位篆隶真行草皆通的功力加实力的有为书家。”书法篆刻家赵熊在《田希明书法艺术世界》序言中充分肯定了田希明的书法艺术：“希明的书法从整体上看，是一直循着传统的路子走来的。这一方面缘于他的家风、师承及近代以来陕西地域书风，一方面又合于他的秉性。如他的篆书颇多刘自椟先生影响，于华滋中寄沉雄；隶书在师门法度之外，又参以寇遐先生的笔法与结字，其大字故见方严厚重；行草书中则见程克刚、岳松侪先生的精神，于中和中求变化，温藉中见激励。半个世纪的积累与实践，希明的胸中、腕下已上，自有另一番见山见水的富含气象。如今，他站在花甲以后的又一个人生的起点境界。”资深记者、著名文艺评论家袁春乾在《田希明六十以后四体书法一百种》序文中写诗赞道：“日日临池弄墨鸭。书中新意待君家。田郎笔底流飞韵，且看书坛写新花。”

艺海无涯，探索永无止境。壬寅初春，田希明偶然读到马一浮的《中国历代书家百咏》一书，不禁拍案叫绝。马一浮为我国近现代国学大师，且精于书法，合章草、汉隶于一体，自成一家。这一百首七绝句，记录了百位历代书法名家，颂人咏物，评书论艺，简直是一部简明的中国书法史。疫情可以让人止步，但却遏制不住田希明内心创作欲望的爆发，他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完成了这部篆书的创作。篆书叩动人心的关键，乃是書者对古文字有着游刃有余的驾驭能力以及深厚的艺术学养。田希明认为，书法创作中的变与不变，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了，书家方能轻装上阵。在这部篆书作品集中，我们看到的是始终不变的四尺條幅的格式与章法，而不断变化的是每个篆字的大小与神态，加之书者配以恰当的行草款式，达到了理想的艺术效果，进入美的艺术境界。

马一浮吟咏元代书法大家康里巎巎诗云：“骏马神雕来笔下，裁云绣锦弃干戈。”如果说我取前一句用来描述田希明篆书的总体风神，那么后一句的“云”“锦”之喻以及“弃干戈”的平淡之境，则与《田希明篆书.中国历代书法百家咏》的书意庶几近之！

 此部作品集应运而生于新冠疫情肆虐期间，田希明日日早出晚归，从古城西门外乘公交到南门外他的“借花楼”读书写字，常常会看到他发的坐在公交上拍摄的灯火辉煌的南门夜景微信朋友圈，而常常是一辆公交上空荡荡仅他一人。书法一方面成了精神的惟一托付，不自觉地得到凝聚，一方面又是疫情生活的日常态，下笔放松就散得开，自然弱化了向外的体势张力，强化了向内的笔势韵致，笔下少了峻切，多了迂缓，平添了有意趣的“小话语”。 

 “有幸遇三老，无欲度人生。”田希明这副联语，道出了他年近古稀的心态与人生境界。我相信，站在巨擘的肩膀上，田希明的书法之旅一定会走得更远更高。

癸卯初夏  李增保于安康藤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