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臧克家诗《老哥哥》(之二·完)
樊发稼
谈臧克家的《老哥哥》前,我们不妨先看看臧老长女臧小平的一段叙述:
父亲1905年10月8日出生于山东诸城农村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十四岁以前,几乎从未走出这块方圆三十里的故土。他看到了这个曾经荣华的封建之家的残烧(“烧”字疑误——樊),但是,他却是在穷孩子和贫苦农民中间长大的。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他生于穷乡,长于穷乡,耳闻目睹了旧中国农村的穷困落后,他身边那些几乎终日相伴的赤贫的农人们,最终都没有逃脱在三座大山压榨下的悲苦生活和凄惨命运。‘他们穷得可怜,没有田地,没有房子,有的是一条‘农奴’的身子。’(臧克家《我的诗生活》)
他热爱这些顶着农奴命运的淳朴善良的农民,他为他们流泪,更为他们不平!与挣扎在封建社会最底层农民为伍的农村生活,使他‘认识了人间的穷愁,疾苦,和贫富的悬殊。’(臧克家《诗与生活》)
在这里,不能不提到两个人:“老哥哥”和六机匠。他们,是农民性格的两个典型,更是父亲人生的老师和以文学的乳汁滋养他的启蒙者。他们用爱和真情哺育他,成为父亲生命中魂牵梦萦终生挚爱的旧中国贫苦农民的代表。‘老哥哥’,在父亲家做了一辈子长工,从二十岁起,用他那曾是铜帮铁底的身子,用一生的血汗和忠诚朴实、任劳任怨的行动,服侍了臧家四代人。从父亲的曾祖父开始,每个叫过‘老哥哥’这个称谓的主人,都曾经允诺:‘你现在对我好,长大了我养你的老。’
但是,当‘老哥哥’真的年老无用的时候,父亲的祖父却因一点小事,无情地将他撵出了门。年少的父亲拉着一直那样疼爱他的‘老哥哥’的衣角,用一双泪眼哭送这位心头上的亲人!望着被榨干血汗后孤身离去的老人的背影,父亲第一次对于他的祖父和地主阶级产生了憎恨!……因此,父亲说:
‘他的房子,就是我的家——灵魂的家。’‘在他的屋子里,我认识了许多灵魂,在他的屋子里,我得到了盎洋的诗趣,在他的屋子里我洗白了自己的心。”(臧克家《我的诗生活》)然而,就是这位底层劳苦大众聪慧天才的代表,同样被贫困追逐了一生,最终病死在故乡的土地上。这些在父亲身边不断发生着的残酷的社会现实,令年幼的他一步步认清了阶级剥削和阶级对立,他的‘脉管里,流入了农民的血’。这十余年的人生经历,对父亲的一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它,奠定了他的阶级立场和情感基石,也奠定了他要为劳苦大众的解放,为社会的光明而战斗、而献身的初衷。
看了我上引的一大段话,今天年轻的读者便会知道,臧克家虽然出生大户人家,但他从小同情和热爱受苦受难的农民。他的好多诗写的是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劳苦大众,他的许多诗是献给他们、为他们写的。故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臧克家有“农民诗人”之称。“老哥哥”是臧家的长工,为东家干了五十年。他姓李,并无直系子嗣。在臧家,上上下下包括小孩子,都管他叫“老哥哥”。《老哥哥》一诗真实地记录一个孩童(正是臧克家幼年时)眼中,这位长工年老后被东家逐出家门时的情景。作品写了老哥哥忠于东家和对东家孩子的呵护与关爱(例如讲故事等等),以及不谙世事的小主和老仆间的亲情。
我为什么说《老哥哥》是一首童诗呢?因为此诗虽是诗人成年时所写,但作品大量采用了儿童(小主)视角,对于老哥哥被逐,“我”浑然不知,他还要老哥哥收捡的“破衣裳”堆回“炕角里去”,甚至还缠着他“今天说个更好的故事”。“老哥哥,你为什么不和以前一样/
好好哄我玩了?”“老哥哥,你这霎对我好,/
大了我赚钱养你的老”——读着这些诗句,一个孩子的天真和善良,怎能不深深打动我们的心!
《老哥哥》诗的独特处还在于,全诗以对话出之,而且括号里的诗句实际上是一种“旁白”,这种旁白,有时是老哥哥的口气,有时又是东家老主的“心音”,穿插于一老一小的对话之间,补“对话”之不足,令人不辨是“余音”还是“回音”,真是精妙之至!
当然,诗人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创作的这首诗,也许旨在揭露地主的不仁和被剥削雇农险恶处境,地主嘛,天下乌鸦一般黑,与贫苦农民构成阶级矛盾。在当时表现和揭示这点,是一种革命现实主义,自是进步诗人所为。但是,忠于现实真实的诗人,无意中是否也道出了:地主的“崽子”也未必自小就怀有一颗“恶”之心,相反,《老哥哥》里的“我”,就是一个善童,视家里的长工为亲人。这是千真万确的真事儿。诗里的“我”,就是小时候的臧克家!一次我去北京赵堂子胡同15号臧府小院看望病中的臧老,臧老不知咋的说着说着忽然讲起了小时候的亲人老哥哥,竟禁不住泪流满面!主仆感情之深一至于此啊。
据臧老小女儿苏伊回忆,1994年某日,臧老预先嘱咐孩子们,他去世后将骨灰的一部分送回老家和老哥哥葬在一起。2004年10月8日臧老往生(享年九十九岁)后,家人遵嘱帮臧老实现了这个遗愿。
2012年3月19日~20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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