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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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远藤周作早期作品《沉默》的内敛深刻,其晚期代表作《深河》在情感表达上更鲜明充沛,情节的展开也显得更流畅。小说出版于1993年,一经出版就在日本国内引起巨大反响,并迅速地被翻译、介绍到亚洲及欧美等地。三年后,远藤周作辞世,在辞世前,要求自己的家人把自己写的这两本书放在棺木中他身体的左右。
在偶然发现并阅读了《沉默》后,我马上又到网上去定了《深河》。这是本很好读的小说,文字仍是远藤周作清新自然的味道,丝毫不晦涩,内容上却少了《沉默》中的自我对话与苦苦思考的深沉,多了一份更庞大的柔软与悲悯。晚年的远藤周作,身体上经历着疾病的困扰,心境却似已从《沉默》苦行般绝对与对立的思考状态转而以包容之心面向每个人的生活、每个人的苦楚、每个人内心的黑暗、每个人的救赎与每个人都期翼过的爱。看完书的最后一个字,我发现自己呼吸有些急促,眼里也充溢了泪。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低下头去自己一个人发呆。
头顶上的小灯仍在亮着,笼罩了仅有我一人眼前那么大空间的地方。可仅这一盏灯就已经足够让自己进入到另一层的空间状态中——小说的世界与人类更内在的心灵世界。是飞机上的这盏小灯,让我能全神地进入到远藤周作《深河》的世界——一层层地剥洋葱展开的世界。
一个日本的旅行团出发去印度。
那是在日本经济正崛起的年代,或许正如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中提到的那类蚂蚁般遍布世界的日本观光客,“那些财大气粗、上窜下跳的美国旅行家们被那些满脑子团体主义思想的日本游客的神话故事所取代。这些人刚被超值日元的奇迹从他们囚禁的岛国上搭救出来,常常雄纠纠地挎着两部照相机,屁股上一边挂一个。”(这样满世界透过相机看世界的形象,现在已经被满脑子“崛起”思想的中国游客所取代,同样是雄纠纠地挂着相机......)但小说中的这个旅行团中,既有前面所描述的相机观光客,却也有一些是为着其它的目的去到印度的。他们当中有报着绝望的期待寻找“转世”妻子的矶边。矶边是日本多见的那种平常而循规蹈矩的男人,他认真上班工作,和妻子之间过着平淡的夫妻生活,从来不曾有过彼此的感情流露。矶边从不曾知道自己对妻子和妻子对自己有着每天都藏在最最日常的生活琐事中的深情。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让矶边与妻子生离死别,这才让矶边感受到了妻对他的关爱和他自己对妻的情感。妻子临终前告诉他一定要去找到转世的自己,在几番对转世研究进行探访询问后,老式的矶边踏上了去往印度的路途。旅客中还有与无数男人调情艳乐却从没从内心爱过任何人,自己为此感到空虚的美津子。学习法语的美津子在大学时模仿法国小说《莫伊拉》的女主人公捉弄过一个叫大津的信教男同学,通过引诱他上床逼他放弃对基督的信仰,之后又抛弃了他。但不知怎么,在缔结了一个现实而沉闷的婚姻之后,美津子却开始似有似无地总惦记着那个她自认为自己根本看不起的大津。一次偶然机会她听说大津或许在印度某地当神甫,于是美津子也参加了去到印度的旅游团。这其中还有写童话故事的沼田,离别对沼田来说总是生命中最沉重的时刻,他却从来找不到人倾诉自己内心的孤独。他曾和一只犀鸟讲说过自己内心深处的话,他把它看成分享心事的伴侣,而最终却还是要和这只鸟儿分离。当他病重时,一只鹩哥成了他诉说的对象,但当他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时,却得知那只听过他心声的鹩哥因无人顾及被冻死在露台上。到印度去找到他认为“替自己死去”的鸟,然后去从林里将其放生成了沼田此次印度之行的主要目的。而在所有人中,曾经历过最残酷时刻的或许当属于在二战中在缅甸作战过的木口,在热带雨林中“部队在树海中败退!疟疾!饥饿!绝望!那时,我们如梦游者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路上不断有人倒下,尸体重叠在道路两侧,尚未断气的士兵的鼻子和嘴唇上还有蛆在爬行,小鸟却在林中快活地啼叫......木口也终于倒下了,与他一起的塚田却没有抛下他,还找来带着腐臭味的肉烤过给木口吃,但木口已经虚弱得吃不下去了。战争结束后,木口回到东京创办自己的运输公司,一天在地铁月台偶遇塚田,他发现塚田喝酒喝得不正常。终于一天,塚田喝酒吐血住院,木口才从塚田那里得知,当年塚田给他吃的那块肉是一个他们认识的日本兵南川身上的肉——塚田出钱向人买蜥蜴肉,对方给他的肉却是用南川的家信包着的。木口没有吃下那块肉,塚田却明白自己如果不吃下它,最终也走不出那片“死亡之路”的树海......退伍后塚田把信笺送还给南川家人,见到了南川的遗腹子,“那个孩子的眼睛象南川,一直瞪着我看”,从此塚田用酒来掩盖深埋自己内心的秘密和痛苦。最终,塚田还是病死在了医院里,所幸的是,病逝前他和一个青年护工加斯顿有过交流,这个做义工的美国人是个基督徒,他告诉塚田曾有一架飞机在安第斯山发生故障,其中一名醉汉乘客重伤,临死前他要求三天来照顾他的幸存男女吃他的肉等待救援,而其余乘客正是靠着这名醉汉的肉劫后余生。听了这个故事,塚田于两天后故去,“表情出乎意外地安详”。
以上每个人都带着自己无法与人交流的痛苦、孤独,各自让生活的千疮百孔啃噬着心脏深处却无法说出这种痛的感受。而导游江波则是对只知道做“相机观光客”却心底里轻视、嘲笑印度的游客有着发自内心的不耐烦,他在对那些不尊重印度文化的愚蠢问题忍无可忍时,也会从和善的工作表情中透出一种凛然的严肃来。当有人听说许多人泡在每天有尸灰倒入的恒河,还用河水漱口惊呼“好脏啊”时,江波生气了,他严肃地说了作为旅游团领队并不应该说的话:“并不脏,要是觉得印度脏,就应该选择快乐的欧洲之旅。既然来到印度旅行......就请进入和日本、欧洲完全不同的另一世界。不,不对,我更正,我们从现在开始进入已被遗忘的另一世界......”这个世界对江波来说,是神圣的世界,却未必是那些相机观光客能够真正进入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流淌着纯净的美,也肆意着丑陋的恶。如同他在出发前放幻灯给游客们看的迦梨女神,他一只脚踩在男性尸体上,以四只手中的一只把许多人头挂在肩上当项琏。“基督教的圣母马利亚象征温柔的母爱;而印度的女神大都称地母神,是温柔与恐怖并存的神。”而到了印度,江波向游客介绍了他最为喜欢的一个女神像——查姆达。那是在一个阴暗湿热的地下室,多数游客并没有下去,也对此不感兴趣。江波却执着地向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矶边、美津子、沼田、木口介绍着他心目中印度的象征。“查姆达住在墓地,所以她的脚下有被鸟啄、被豺狼吃的人的尸体”,江波入神地介绍着,粗大的汗珠落在地板上,“虽然她的乳房缩得像老太婆的,但她还是从中硬挤出乳汁喂成排的小孩。你们看,她的右脚因麻风病而腐烂,腹部也因饥饿而凹陷,还被一只蝎子咬着。她忍受着疾病和疼痛,用萎缩的乳房喂小孩。”说到此处,江波哭了起来,他是如此地喜欢这座雕像,雕像让他想起自己那遭到丈夫抛弃、忍受种种痛苦养育自己的母亲。“她表现出印度人的一切痛苦。这座雕像表现出长久以来印度人体验到的病痛、死亡、饥饿。这座女神身上有着他们经历的所有疾病,甚至有眼镜蛇、蝎子之毒。尽管如此,她喘着气还要用萎缩的乳房喂小孩。这就是印度,我想让各位看的就是这样的印度。”
正是这样的印度慢慢地开始震憾那几颗孤独与苦痛的心灵,虽然在印度他们看到的是贫穷、肮脏,但印度人面向恒河的信仰却开始让那几颗心渐渐有了复苏的愿望。而最震动我的,也正是这样一个印度:苦难与慈爱并存,这才是真正的信仰赖以存在的基础。过于纯粹纯洁不沾染俗尘的信仰,或是和日常生活总有着格格不入的冲突,而只有在日常生活的苦难中在心中升起的那一丝灵溟之光,才是真正出于尘埃却能在尘埃中映出温润之光的人间救赎吧?恒河不绝地流淌着,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向着它走来,为了在它的深河之怀中沐浴;每天有不同的尸体被运到这里、焚烧后抛入深河,在深深的河中静候生命的再度轮回。印度教中对生命的表述,其实正是许多宗教中最终的那个意义所在?就如同书中那个大津所说的“洋葱”?
大津被美津子抛弃后,再度回到基督的怀抱。但他总是与正统的基督教会格格不入,虽然在他的心中对神的敬仰是如此真诚与虔敬。他在法国的神学院不被认可,因为他不太认同法国人的思维方式:“我没办法像这里的人那样明确区分善与恶。我想善里头隐藏着恶,恶之中也有善的存在。因此,神才能变魔术,甚至运用我的罪,导向救赎。”但大津的想法在都会里被认为是异端,他不被通过神甫的资格。他想要寻找的是自己心中的那个“神”,他称之为“洋葱”,对大津而言,“洋葱是爱的作用的集合”。
美津子在寻找已到了印度的大津,矶边在寻找“转世”的妻子,沼田在寻找与一只鸟共渡的瞬间,而木口在寻找自己内心之于塚田的安慰。木口突然生病,美津子和矶边决定留下陪他,而沼田则要去鸟类的保护区去放鸟。他们都留在了瓦拉纳西而有再跟旅行团前行。瓦拉纳西是印度教的圣地,印度人要在这里的恒河中洗圣水澡,并希望死后要在这圣城的圣河水边实行火葬。在瓦拉纳西,这向个日本人开始如此地接近恒河,接近一种和他们过去无神圣感与神秘感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江波所说的那个已被现代化的都市生活所遗忘的“另一个世界”。他们相互之间也开始有了某种理解和沟通,矶边仍在寻找“转世”的妻,美津子在寻找那个不被基督都会认可的基督徒大津。在寻找的过程中,他们都发觉自己在慢慢靠近某种东西——类似于恒河之无限包容的那种东西。美津子喜爱上了印度教的女神,“女神迦梨邪恶与慈悲共存,没有伪善。女神查姆达身上,苦恼、疾病与爱情像树根交緾盘错,但没有伪善。美津子喜欢女神迦梨、查姆达、恒河的印度,”但她却无法忍受没有内容与灵魂的夸夸其谈。她要找的大津不被教会所接纳,因为大津总是穿着弃民的服装穿行于街巷,去寻找那些因贫苦或疾病倒地的死者或是即将断气的人,把他们背到恒河边,让他们最终在这条圣河边被火葬,骨灰能撒入圣河。大津仍坚持自己是一个基督徒,他背着那些人,在他的背部”背负了多少人以及多少人的悲伤到恒河?只有擦身而过之缘的大津并不知道,这些人有着怎样的过去。他所知道的是,他们每个人在这个国家是弃民,是被舍弃的人,如此而已。”而大津在做这些时,心中却体验着基督对他的召唤,他祈祷:“你背着十字架登上死亡之丘,我现在模仿你。你背上背负着众人的悲哀,登上死亡之丘,我现在模仿你。”印度教的恒河和大津的“洋葱”基督此时合二为一,它们之间不再是互不相融的异类。“洋葱”本就是那个爱的集合体,它包容了一切可能的神圣性表达。
美津子突然意识到,如同查姆达身上的蝎子,去到恒河要在其中祈祷沐浴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心灵中如蝎子咬噬的过去,恒河包容着一切,包容着对生的轮回之期待与死的自然之发生、包容着肮脏也包容着纯洁、包容着神圣也包容了罪恶。一切在这里化为平等的河中之浴,化为了大津的“洋葱”所言的爱。她换上沙丽,进入恒河之腹,进入那条深河,洗涤自己的过去。她告诉自己:“我知道存在人间之河。我还不清楚那条河的前方有什么,可经历过去许多过错,我稍微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能够相信的是,各色各样的人背负着不同的辛酸,在这条深河里祈祷的光景。河流包容他们,依旧流淌。人间之河,人间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她不知道对谁祈祷。或许是对大津追随的洋葱,不,不一定只限定是洋葱,或许是对某种巨大永恒的东西”。而在此时,帮着抬死亡之人来到恒河的大津,却因阻止人们攻击偷拍照片的日本游客而被打跌断了脖子。
矶边最终没有能找到“转世”的妻,他向着河流呼唤着自己的妻,河流接纳着他的呼唤。沼田买了一只鹩哥,将其送去鸟类自然保护区。鹩哥飞远,沼田听到“菩提树叶的摩擦声,飞到耳边的虫声,这些声音让森林的寂静更加深沉......树木酝酿出像酒一样的青草味。那是生命本来的味道。树木、小鸟在微微拨动树叶的风中进行生命的交流”。木口与美津子一起来到了恒河边,他要在这里为死去的战友念一段阿弥陀经。“水流不停。恒河从南往北,划出小小弯曲,缓缓地流淌。木口眼前浮现出那条死亡之路上或趴或躺的死亡士兵......念这段阿弥托经时,木口一定会想起在缅甸丛林里听到的无数小鸟叫声。彼佛国土,微风吹动,诸宝行树,及宝罗网,出微妙音。”
在这几个人的心灵都在接受恒河的洗涤时,在他们身边突然发生的一条消息也震惊了世界:印度总理英.甘地被身亡。大津的洋葱或许可以对个体的心灵带来改变,却无力面对整个世界的政治争端、宗教争端、种族争端与文化争端。“火焰升起,如恒河的火葬场里的场景一般,用布包裹的遗体及其人生接连在火焰中消失。尽管如此,活下来的人们的世界,往后依旧彼此憎恨、争夺。”
大津的洋葱有用吗?在离开印度的机场,美津子一行遇到了来自特蕾莎修女“临终关怀之家”的白人修女,她们在加尔各答到处寻找在路上倒下的男女,照顾他们直到临终。“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美津子想起悲凄大半辈子的大津,这样做有多大用处?“修女露出惊讶的眼神,缓缓回答:‘在这世界我们只相信他’。美津子听不清是‘他’或是‘那个人’。如果说是那个人,那就是大津所说的洋葱。洋葱老早就死了,但是,他转生到他人内部。将近两千年之后,转世到眼前的修女之间,转生到大津体内。”如同大津摔下后被担架抬到医院那样,“这些修女也会消失在人间之河”。
但终究,面向那条深河、神圣之河,在世上如同查姆达女神那样受着苦难的生灵,是要寻找“那一线之光”,才会在苦难中有所救赎的。不断地有着悲伤、苦难、欢乐、神圣消失于深河,一层层剥开的洋葱最后里面是什么呢?是空无呵。可这空无不正如那条接纳着一切的深河吗?这空无中恰是蕴藏了人间所有的一切,一切的光明和黑暗。而最后剥开的洋葱并不是要在里面找到一个什么东西、找到一个实体来对剥洋葱予以补偿。那空里面,容纳了深河的歌咏、容纳了“集合一切的爱”和一切以不同方式命名的神圣。这即是洋葱剥到最后所呈现的一切意义。
我不想用宗教对话这类的概念来描述这本小说,远藤周作写作的重点在于所有宗教中都有的苦难和无报偿的爱。爱之所以无报偿,正是因为每个人所面对的生活本生即是苦难的,而超越这苦难的个人救赎,正是由容纳了一切的深河所寓示的。几年前朋友CL邀请她在瑜珈学校认识的印度瑜珈老师和我们一起玩,那是个瘦削而安静的小伙子。他能说英语,于是和他有了简单的交流。他告诉我,在印度很多人修习瑜珈,是因为“生活是难的”(他说的是“life is difficult”)。安静到显得干净的印度小伙面色平静却略带愁容,他说,在印度很多地方,物质相对匮乏,人们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欲望。越是穷苦的地方,瑜珈越是成为人们精神性和身体性解脱的方式。小伙说他来自印度贫穷农村,从小修习瑜珈,象他这样的人在印度比比皆是。看完《深河》,那张年轻的脸再次浮现眼前。可我也知道,小伙子说的是印度,《深河》却不仅仅说的是印度。
小说诉说是我们所有的人处于“人间深河”的悲伤。但最终,有心的人总是会去用不同的方式和路径,一层层剥开“洋葱”,为了化解那不可解的人间深河之悲,也为了那无可命名的,更庞大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