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PISA2018结果发布，我国4省市学生的优异成绩再次引起世界震动；但同时，“钱学森之问”再度被提及[1]。推动知识社会前进主要动力的批判性思维和创造性思维，或被世界各国视为人力资源战略动力的创新性在我国学生中的表现如何，仍未得到解答[2]。OECD将在2021年PISA中首次推出创造性思维测试。目前，PISA2021已经进入预试阶段，创造性思维的测试框架和题目已经基本确定，如何看待PISA2021创造性思维测试值得深入分析和思考。

1创造性思维的理论争议与PISA的理念

　　儿童青少年时期是个体创造性思维发展的关键期。研究表明，个体创造性思维呈持续发展趋势，但并非直线上升，而是波浪式前进[3]，初三、高一、高二是青少年创造性思维的稳定或者峰值阶段[4]，这一阶段基本覆盖PISA测试的15岁学生。因此，PISA所反映出的学生创造性思维状况，对参测国家或地区青少年创造性思维具有较强的预测作用。

　　对于创造性思维，理论界对其定义、测量维度和方法等有不同的观点。PISA在考虑创造性思维的教育和培养、群体特征和跨文化可比性等问题的基础上，给出了独有的思考和解答。

1.1　创造性思维的定义  

    创造性思维研究来源于对“创新”或“创造”的关注，经济学领域首先对“创新”概念进行了系统阐述。熊彼特认为，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以及其中必然出现的经济周期的原因，在于企业家的创新行为，创新是指生产函数的变动[5]。这种对于创新的解释停留在社会经济发展层面，与个体层面的创新创造力有较大差异。

　　对个体层面创新的研究始于对创新型人才或创造性人才的研究。奥斯本创立的创造学在20世纪60年代风靡欧美，创造学的基本原则是人人皆有创造力，创造力的水平可经训练提高[6]。心理学家把创造性心理学划入人格心理学中，对创造性进行个性心理分析。20世纪70年代后，创造性人才培养落实到各国教育实践中，提出了创造性教育和创造性学习等实践性概念[7]。

　　对于创造力的研究主要涉及创造主体、创造性思维过程、创造产品和创造情境，其中创造性思维受到广泛关注。1956年，吉尔福特在研究智力的三维结构模型时，根据因素分析得出的结果，明确提出发散思维和聚合思维2种思维方式，并把发散思维看作是创造性思维的基础[8]。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创造性思维研究聚焦于发散性思维。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研究者们逐渐认识到创造性思维能力是多元的，其中包含一些独特的认知过程和心理现象。

　　我国学界对于创造性思维的定义基本形成共识，强调其为多种思维方式结合的思维活动，为一种思维品质，强调创造性的过程、产品和个性[9]。如：骆方等将托兰斯提出的创造力13项指标整合成10种能力表现，即把握重点、综合整理、联想力、通感、兼容性、独创性、洞察力、概要解释、评估力、投射未来[10]；张丽华等从多种思维方式整合的角度，将创造性思维定义为以感知、记忆、思考、联想、理解等能力为基础，以综合性、探索性和求新性为特点的心智活动[11]；林崇德将创造性思维划分为5个维度，即新颖、独特且有意义的思维活动，通过构思及想象解决别人未能解决的问题，灵感的产生，分析思维和直觉思维的统一，辐合思维和发散思维的统一[12]。除心理学之外，哲学对创造性思维也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我国学者普遍认为，创造性思维既包括逻辑思维，也包括非逻辑思维[13-14]。

　　PISA同样倾向于将创造性思维视作多种思维方式的整合，并坚持对能力和素养的侧重，将创造性思维定义为：有效地参与想法产生、评价和改进，从而形成原创且有效的解决方案，促进知识提升和想象力有效表达的能力[15]。

　　PISA2021创造性思维的测试框架是一个二维结构：在横向上，将创造性思维分解为“产生不同的想法”“产生创造性的想法”及“评估和改进想法”3个能力维度，即其不仅关注创造性思维的发散性认知过程，还关注对他人想法的评估和改进能力，拓展了创造性思维的维度；在纵向上，对于创新性的评价包含构思创新和实现构思的方法创新2个方面[15]。该测试框架与已有的研究相比，结构上更清晰、更简洁；同时，为更好地反映创造性思维的复杂性，增加评价标准中的方法创新内容。

1.2　创造性思维的情境性  

    长期以来，创新能力的情境性备受争议，问题聚焦于：有创造力的人是在做每件事时都具有创造力，还是仅在从事特定活动时才具有创造力？创造性思维的研究在此争议中不断发展。最初的创造性思维测验，把创造性思维视作个体表现在所有领域的特质，即具有领域通用性；但是，近年的研究则发现创新性思维的领域特殊性。有研究者发现，在特定领域创造性思维突出的人，未必总能表现出一般意义上较强的发散性思维特点，存在不同领域的差异性表现[16]。

　　学者们对创造性思维的领域或者情境差异进行了划分。马斯洛提出人的创造力可分为特别技能的创造力和自我实现的创造力，前者体现个体差异，后者表现人们的共同潜能[6]。Kaufman等根据不同情境提出创造性的4C模型，认为创造性可以分为学习过程中的创造性、日常生活中的创造性、职业领域中的创造性和杰出人才的创造性[3]。在创造力测量方面，提出了以真实情境为依托的测量方式[17]。

　　PISA肯定创造性思维的情境性，并延续了其强调学习和测试的情境性特征，将创造性思维的测试置于生活和学习的情境中，测试任务类似于学生在教室内外参与的真实活动，以反映15岁学生在学习情境中的创造性思维表现，从而对学生在学校内外的创造性成就和进步作出预测。

　　PISA2021将创造性思维分为创造性表达、问题解决和知识创造3个方面。由于15岁学生在知识创造方面表现并不普遍，PISA2021测试仅对前2个方面进行考查，并将其划分为书面表达、视觉表达、科学问题解决和社会问题解决4个方面[15]。PISA对于创造性思维情境的划分，既强调生活和学习情境，又从大规模测试可以测量的角度出发，保证了考查的全面性。

1.3　创造性思维的文化差异  

    有研究者从文化差异角度分析了创造性思维的差异。斯滕伯格认为文化差异对创造性过程、创造性导向产生影响，通过影响世界观和价值观刺激或阻碍创造性发展，并依赖一定的情景，其强调了东西方文化差异对创造性人才的影响，提出西方文化在创造性过程中强调对问题解决的认知取向，而东方文化则强调情感、个人和内在心灵等因素[3]。

　　作为跨文化测试，PISA测试的文化适应性问题一直受到关注，尤其是有着明显的东西方差异的创造性思维。如何面对这些差异，将东西方的思维模式都囊括在内，充分体现不同文化的特点，仍然是理论上需要探索的问题。PISA测试认同文化差异，其目的是构建一个适应所有文化的测试，认为测试框架是统一的，但创造性思维因文化及教育方法而产生差异。PISA2021创造性思维测试提供了一个比较分析东西方教育的角度和机会，可以借此进一步分析东西方创新性思维的各自优势，并进一步思考何为对本民族有利的、或更具民族背景本土化的创造性思维。当然，文化适应性的问题与理论界对于创造力的研究密切相关，学者们如何超越东西方二元的思维模式，加入更多本土化的思考，探索更适合的测试框架，可能是测试下一步关注的重点。

2PISA2021创造性思维测试技术及面临的挑战

　　在几十年的研究中，研究者们对创造性思维测验方法、计分手段、统计方法等不断改进和创新，试图证明创造性思维测验的合理性和有效性；然而也有批评者指出创造性思维测验在信度和效度等方面仍存在很多不足。PISA2021创造性思维测试整合了理论界最新的研究成果，作为首次大规模创造性思维测试，也面临一些技术上的挑战。

2.1　测试方式及其对测验效度的挑战　　

    对于创造性思维的测量，研究者们进行了大量探索。研究表明，各种创造力量表和问卷是创造力研究中收集信息的第一选择，远多于访谈法或文献分析法。经典的创造性思维测量包括测量发散性思维的托兰斯创造力测验（Torrance Tests of Creative Thinking，TTCT）、测量重组思维的远距离联想测验（Remote Associates Test，RAT）等。

　　在评价方式上，上述测验均由评分者对被试的作答情况进行评定。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测验采用自评问卷的方式，可以涵盖更多的维度，测量多维结构，其中以自述创造力成就清单为代表[9]，如：Carson等的创造力成就问卷，由于涵盖艺术和科学领10个大类的成就自评，得到了广泛的应用[18]；骆方等使用典型行为测验开发出一套中学生创造性思维能力自评测验[10]。PISA2021创造性思维测试由于维度较少，且属于认知测试，仍然采用评分者评定的形式。

　　在测试技术上，相较于传统的纸笔测试，PISA使用计算机化测试，采用多选、文本输入、拖放、热点（单击文本或图像中的区域）、聊天界面以及交互式仿真任务等形式，并且为适应大规模测试的需要，PISA延续轮转测试设计，将全部任务分配在不同试题集中，让学生在不同的领域完成不同的任务组合，再结合似真值（plausible value）报告分数，每位学生只需参加一小时的创造性思维测试[19]。有研究者对计算机化测试和纸笔测试进行了比较，发现计算机化创造力测试不会导致被试答案的创新性减少，但会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其答案的流畅性；在进行一些较为复杂的操作，例如画图时，使用鼠标在计算机上操作会比纸笔操作更有难度；被试在计算机化测试中的表现要比纸笔测试更差[18]。这也成为PISA2021创造性思维测验在测试技术上面临的挑战。

　　由于创造性思维的定义多样，测验效度一直是测试的难点。早期对于创造性思维的测验多从单一角度入手，如发散思维、联想能力等；但事实上，创造性思维有着多维复杂的结构，评价应该基于多个测试的结果，而不是依赖单个分数或指标[20]。对于PISA2021创造性思维测试来说，要通过试题任务的设置将创造性思维的多维概念和复杂结构全面完整地呈现出来比较困难，尤其是在挑选和开发指标时还要考虑到时间、人力、财力的限制，在测验的广度和深度上势必要作出取舍。

2.2　测试的计分方式及其对信度的挑战　　

    在计分方式上，已有各类测验中主观和客观计分方式并存。远距离联想测验因只有一个最佳答案，使用客观计分方式；发散思维测验通常从被试答案流畅性（答案的个数）、变通性（答案的不同种类）、独特性（通过统计确定的不同于寻常且与任务相关的想法个数）进行评价，使用主观计分方式[21]。

　　PISA2021创造性思维测试延续了发散思维测验使用开放式问题的测试方法，但按照不同的任务类型采取不同的评估指标和计分方式。在任务设置上，3个能力维度的分值占比是：“产生不同想法”占40%，从答案“是否适宜”和“是否不同”2个指标进行评分；“产生创造性想法”及“评价和改进想法”分别占30%，都从答案“是否适宜”和“是否创新”2个指标进行评分。计分标准为：答案同时符合2个指标计满分，只有部分符合给部分分数，其他情况不给分。PISA2021创造性思维测试基于对试测中收集的真实学生回答模式的分析，在每个任务的评分指南中提供了情境化的解释、不同类别答案的说明或常规答案示例，作为判断答案“是否不同”和“是否创新”的依据[15]。尽管PISA测试强调计分的客观性，但在全球背景下要确保评分指南能够全面反映不同参测国家或地区学生的作答情况，还需要进行更多的信息收集，以建立有全球代表性的常模。

　　相较之前完全客观的评分方式，PISA2021创造性思维测试对于适宜性的判定增加了主观的成分，但又可能面临新的问题，例如：对适宜性理解的分歧及评定者的个人因素和专业能力对于结果的影响；从问题解决的角度来说，一些“有效或有用”的想法和行为可能不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和价值，是否应当视作适宜的答案[18]。这些都是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3启示与思考

　　PISA2021创造性思维测试除认知测试外，还包括背景调查问卷。问卷基于创造性思维影响因素的相关文献，包含了教育中几乎所有影响因素，包括好奇心与探索倾向（学生问卷）、创造性自我效能感（学生问卷）、创造力信念（学生问卷）、学校和课堂的创造性活动（学生、教师问卷）、社会环境（学生、教师、校长问卷）以及家庭和同伴等其他相关社会环境[15]。背景问卷数据有助于后续对创造性思维影响因素的探索和分析，与认知测试结果相结合，能够揭示不同国家、文化环境背景下学生创造性思维的表现差异。通过对PISA2021创造性思维测试的分析，有以下启示。

3.1　基础知识、基本能力与创新的关系

    在知识经济社会，我国教育如何处理好基础知识、基本能力与创造性思维的关系，可以从PISA2021创造性思维测试中得到启示。

　　有研究者将知识分为3个层面：第一个层面为阶段性知识，其特点表现为重复运用一个概念或重复一个操作，包括专门工具和专业语言的运用，以及特殊技能的掌握；第二个层面是解决问题，建立在第一个层面基础上，需要考虑问题发生的不同情境，并考虑到可能会产生的例外，其关键点在于当遇到看似不同的情况时，能从以往的经验中和已经掌握的知识中找到与其类似的地方，从而解决这个问题；第三个层面是设计和创造，包括前面的2个层面，但扩展到运用系统知识来解决未知问题，并且创造新的知识[2]。从这一分类来看，我国学生在第一层面的知识上表现突出，扎实的“双基”是我国教育的良好传统，为教育发展打下了较好的基础；同时，课程改革对能力的强调也在逐渐改变我国基础教育。如何在此基础上发展学生更高层面的能力，需要通过对学生学业表现与创造性思维的关系，特别是从不同学业水平学生的创造性思维特点的分析中找到答案。

　　在知识的第三个层面，我国学生的表现不尽如意。有学者认为，基于民族和文化传统的特点，尤其是受传统教育思想和教学过程中的某些弊端所限，长期以来我国的学校教育一般都不太重视对受教育者人格独立性和思维灵活性的培养，致使我国科学工作者尽管并不缺少继发创造性，但通常不大容易表现出其原始创造性[22]。因此，改变教育观念，把传授基础知识和培养学生的创造思维、创新意识结合起来，是当前教育界的当务之急[23]。林崇德等提出，西方教育的出发点是培养适应性人才，把创造力像一条红线或主线贯穿到教育之中，强调知识面的宽度、学生的独立性和实践能力；而东方教育以培养逻辑思维为出发点，强调知识的深度，采用重视读书、统一的规范和集体主义等方式[3]。东西方教育如何相互学习，是各国教育者应该思考的问题。

3.2　创造性思维的差异与教育公平　

    创造性思维在培养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涉及公平问题。公平源于差异，借助PISA2021创造性思维的结果可以深入地理解性别、家庭社会经济地位等先天性差异，以及教育和社会造成的社会性差异，并讨论如何促进更公平地培养学生的创造性思维。

　　有学者指出，在大数据思潮的推动下，创造性的先天性差异被学者检测出来。如有研究发现创造性思维存在性别差异，个体社会发展水平和文化影响创造性思维[24]。通过从PISA2021创造性思维测试结果发现的诸如性别之类的先天差异，从而在学生培养过程中有区别地加以对待，以实施更加公平的教育。

　　创造性思维的培养和发展离不开社会环境。已有研究发现人际、团队和社会文化对创造性产生影响。研究者对于合作创造力的关注也越来越多，在创造性思维的培养过程中重视合作是未来社会发展和研究的必然趋势[25]。分析PISA2021创造性思维测试结果，从中找到对学生创造性思维产生影响的重要社会因素并明确其影响机制，是提升学生创造性思维的重要方式。

3.3　教育领域创造性思维的本土化研究　

    “我们怎样思维”及“我们怎样发展我们的思维”一直是教育学关心的问题。赫尔巴特重视学生在“主动学习”和“自由想象”中发展思维，提出“明了—联想—系统—方法”，建立了“科学的思维”的雏形。杜威则进一步将“科学的思维”概括为“暗示—问题—假设—推理—用行动检验假设”的“五步思维”[26]。目前，我国对于创造性思维的研究集中于心理学和哲学领域，教育学领域仅是使用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在教学中进行经验性探索。哲学离教育现实较远，显得不接地气，心理学研究则过于微观，在复杂的教育现实中应用较难，因而迫切需要教育领域的深入研究。

　　由于创造性思维具有文化差异，西方文化主导的PISA测试虽然难以全面预测我国学生的创造性思维能力，但培养什么样的人、坚持什么样的教育这些问题，需要我们透过测试认真思考，对中国社会需要什么样的创造力、如何发挥悠久文化传统中的逻辑思维优势等问题作进一步的探究，并基于本土创造性思维的研究成果，构建具有中国文化特征的创造性思维测试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