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周，我动手打了人。

 

那天早上，被楼上重锤砸醒，抓过手机看，还不到六点半。坐床上懵了几分钟，洗脸刷牙，换上跑鞋，开门进电梯。电梯还没到一楼，改了主意，又按了26楼的按键。

 

握拳砸门，门开一条缝，我一脚踹开，进门后再一脚揣在开门的工人腿上。屋内还有一人，叫嚷着向我走来，我迎上去，抬手一耳光扇在他脸上。

 

“哎，你怎么打人呢？”

“我问你，我第几次上来了？物业上来多少次了？跟你们好言好语有用吗？”

“那你也不能打人啊！”

“不能打人？昨晚你们半夜十二点还在施工吧？今天六点多又开始干，早晚都不让人睡，我告诉你，打人是轻的，以后半夜十一二点，早上六七点再让我听到动静，我带刀上来。”

 

之前几次上来，我都没进门，站在门口递烟套近乎，近乎请求。这次进到室内，立在狼藉的客厅中央，才看到角落简陋的铺盖，铺盖旁边还散落着几个方便面盒子，他们竟是住在这里。

 

心里有些不忍，但临出门时，还是回身给了俩人一个凶恶眼神。

 

2.

 

昨天周六，正常上班，晚上费心费脑开了个会，一直到十二点。临睡时楼上倒是没动静，但开会时茶喝多了，心里也有事，还是辗转反侧到三四点。

 

今早再被楼上的敲击惊醒，看手机七点半。没睡够，又躺下，听了十几分钟敲击和电锯声，只好起床。

 

最近这一个月，楼上楼上早晚都有动静。有时早上六七点，有时晚一些，八九点出门上班时才听到开工。其实早上还好，就当定闹钟，就当强制性早起跑步，也挺好。糟糕的是晚上，严重影响睡眠时间和质量，影响第二天整整一天的工作效率。

 

我没有周末概念，也不太需要，今天周日，还是有工作安排。但今天的工作需要跟拍档一起，需要等对方给我消息，才能确认出门时间和汇合地点。我戴着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做早餐。吃完早餐下楼溜达了一圈，没睡够，实在没精神跑步。

 

耗到上午九点多，拍档微信说临时有变故，计划取消。

 

这下我就为难了，因为今天我不去公司，公司没人，自己大老远跑过去一个人上班有些不对劲。留在家里戴着耳机工作吧，好像也不得劲。

 

3.

 

我有个厨师证，但现在很少做饭，偶尔煮点早餐。虽然用不上太多厨具，却受M小姐影响，喜欢买些厨房用的东西。比如我有一套德国厨用刀具，七件套，精炼钢材打造，寒光摄人，都极具份量。其中最沉手的一把刀是砍骨刀，线条轻盈，刀背厚重，从来没开过光。虽然我喜欢它，但用这玩意切培根，好像不那么优雅。

 

给物业打电话。

“打扰了，又是我，还是投诉楼上装修。”

“声音很大吗？打扰到您了吗？”

“声音很大，你在电话里应该都能听见。”

“好像听到了，我们马上派保安过去。”

 

十分钟后，楼上安静了。

二十分钟后，敲击和电锯又响起。

 

我在露台上左手拿着那把砍骨刀，右手拨通物业电话。

 

“打扰了，还是我，保安应该已经上去过，还是像之前很多次一样，保安走了以后，他们还会继续施工……小高你别打断我，听我说……我现在准备拿着刀上楼，劈他们的门……对，你没听错，是拿刀……我不冲动，你看啊，我要是冲动，怎么会先给你打电话……我不用冷静，小高，现在是你需要冷静。等我挂了电话，你冷静的打110好吗？就说小区发生纠纷，有人持刀破门……你说的对，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这样做很不对，但我会赔那扇门。电话是有录音的是吧……哦，有录音，那很好，赶紧报警吧。”

 

客厅露台朝南，上午十点钟的阳光斜射过来，刀锋在明亮的光线下锃亮如新，光可鉴人，真是一把好刀，真是个好天气。

 

拎刀出门，进电梯。

 

4.

 

五分钟后，从楼上下来，又去阳台，在阳光下仔细看了看刀，只粘了一点点油漆。抹去油漆，仍然锃亮，毫无瑕疵。

 

认真洗了手，洗了一把脸，擦了焕肤霜，镜子里看起来精神了一些，又用发泥拢了拢头发。客厅整理了一下沙发坐垫，洗茶具，再给盆栽喷了一些水，这时，终于响起敲门声。

 

两位制服警官立在门口。

 

胖一点年轻一点的警官，面孔严肃。另一位年长，面孔瘦削，看起来比较和善。他俩身后还有一位小区保安，高，还挺帅，以前好像没见过。

 

5.

 

瘦警官开口：

“是你用刀破坏了楼上的门？”

“是我，几位请进，进来说话。”

 

三位进到厅里，音响播放的是我喜欢的《Mirror》，jazz-Rap风格，钢琴电子鼓，还有小提琴，三者完美结合的华丽悠扬，音量我已经提前调整过，是不影响人交谈又正好能调整氛围的背景音。

 

见有生人进屋，鹦鹉别墅里的小太阳啾啾叫了几声，胖警官被吸引了过去。

 

瘦警官环顾一周，视线落在电视旁的书架上。这个书架不是书，是一架子整整齐齐的蓝光DVD，瘦警官蹲下来细细的看。我很笃定，因为经常有小孩过来，岛国动作片早就被我收进了卧室。这一架子DVD，除了商业大片和奥斯卡经典，还有不少冷门文艺片和经典纪录片，不但政治正确还颇显品味，完全能经得起人民警察最严苛的检验。

 

胖警官逗了一会鹦鹉，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顺手抄起茶几上一本书。茶几上有三本书，《鱼羊野史》《群山回唱》，还有一本《Lens》杂志，2016年第6期，主讲冰岛——我停在你将回来的地方。其中一篇是位父亲摄影师拍孩子，我非常喜欢那些照片。胖警官随手拿的就是《Lens》，但他翻了几页，很快就换成了《鱼羊野史》，竟然就埋头开始看起来。

 

看来带队的瘦警官。

 

瘦警官从书架前立起身，轻轻抚了一下书架上长垂的绿萝，又转向厅中一个边柜。柜上有几个紫砂盆，都是小景。一盆黑檀，一盆榕树，一盆菖蒲，还有一盆是小小的假山，几株星纹草，假山石上有两只小小的一公分高的龙猫，还有十来个比龙猫更小的煤球。

 

瘦警官附身细看龙猫和煤球，问我：

“家里人都出去了？”

“我一个人住。”

 

瘦警官直起身问：

“房间很整洁，你自己打扫？”

“嗯，自己打扫，我喜欢打扫。”

 

警官向露台踱了几步，指着露台上的植物，说：

“我也喜欢养这些，总是养不活，后来只在春节时候买些水仙应景了。”

“我也不太会养。有个朋友教过我一个简单办法，就是养当地的植物，不养外来物种。您看这些盆栽里的苔藓，我以前在北方就没养成，在这儿就没问题。我买来做盆景富裕了一些，仍在户外露台的花盆，到现在都还活着。”

“这盆景是你自己做的？”

“是，这些盆景每一样都是单买，自己搭配，包括里面的各种土和沙石。只要这些土壤分层搭配好，其实也好养。”

 

瘦警官看着盆景点点头，在身边的餐桌上拿起一本书翻了翻，是一本字帖，《赵孟頫小楷道德经》。他缓缓放下字帖，又拿起桌上的相机把玩了一番，还好，没与我交流摄影问题，他指着茶桌问我：“能不能泡点茶？”

 

6.

 

帅保安进门后一直局促的立在厅里，瘦警官招呼他坐下，对他说：“把你们保安队长叫来，还有，查一下楼上户主的电话。”

 

保安有些紧张的打了几个电话，茶沏好，我端了一杯给他。他端坐着，局促的搓手，并不喝。胖警官仍然津津有味的看着《鱼羊野史》，茶放在他面前茶几上，他说声谢谢，毫不客气的举杯就饮。

 

瘦警官坐在我旁边，一边举杯慢慢品茶，一边看着鹦鹉别墅，问我鹦鹉品种。我向他介绍，这品种是叫小太阳，最大特点是亲人，喜欢站肩，喜欢挂在人身上。一个人住，养这小东西特别合适。养狗养猫还是麻烦，得负责任，我经常出远门，不方便。

 

瘦警官又问，怎么只养一只？

我解释，两只一起养，不太容易亲人，毕竟有同类嘛。

 

保安看我们完全不进入正题，可能有些莫名其妙，终于忍不住开口，对我说：

“我刚才陪两位警察上去看过装修那家，工人说不是他们施工的噪音。”

 

我问保安：“那你刚才有没有看过他们正在进行什么施工？”

“铺地砖啊。”

 

“你知道铺地砖的程序是什么样吗？”

“知道，铺上水泥，用锤子一点点敲实。”

 

“你说看到他们在铺地砖，你又知道铺地砖的程序，然后他们说不是他们发出的噪音你就信了？你知道地砖边角需要切割吗？你知道要用什么工具切割吗？小区对装修有规定吧？不止小区有规定，国家法律法规也有规定。如果没噪音，如果不是早晚不让人睡觉，你觉得我像是坐在家里没事拿刀去劈门的人吗？你们物业电话都有录音，我建议你查一下我投诉了多少次？”

 

保安不说话了，瘦警官放下茶杯，对他说：“投诉电话就不用查了，你催一下你们队长，马上过来。”

 

7.

 

瘦警官说：“茶好喝，不来这一趟，喝不上这么好的茶。”

我说：“茶是好茶，朋友送的，云南古树红茶，可惜水不够好。看来您喝过不少，懂茶。不过这茶还是有些霸道，晚上喝多了影响睡眠，您没事吧？”

 

胖警官从书里抬头，插了一句：

“没事，都说红牛提神，我们喝了一样倒头就睡。”

 

瘦警官一笑，说：

“不敢说懂茶，以前在刑侦队，蹲点没少喝。”

 

我听了倒也不意外，从他进来之后，就没停止过对我的判断，应该是刑侦队的职业习惯。

 

瘦警官继续说：

“有一年去河南抓捕，山里头，大冬天，嫌疑犯跑去邻村赌博了。他家旁边有一片苹果树，我们就在雪地蹲到第二天早上。那天，我就是靠保温杯泡的一壶浓茶，也是红茶。”

 

“对了，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不结婚？”

“结过，离了。”

“哦，嗨，这不是个事，尤其对男人不是事，你别……”

“您别误会，离婚七八年了，这次这事肯定不是因为离婚。”

“那就好，看起来倒是也不像。”

 

8.

 

保安队长终于过来了，他站在瘦警官面前，警官不起身，也没请他坐下。

 

瘦警官对保安队长说：“你们职责是维护小区住户的居住环境，他投诉这么多次，怎么能不解决？这次是拿刀劈门，下次要是矛盾升级拿刀砍人，你们也脱不了责任。”

 

瘦警官找保安队长要过楼上户主的电话，独自去了露台。十来分钟后，他进到客厅，对我说：“楼上那位住户承诺不用你赔偿，他也答应我，会约束他的装修队。”他转身面对保安队长，面上却是凝重严肃，再三强调他们应该承担的职责。

 

保安队长对我说：“我们以后周末不会再放装修队进小区，平时也会加强巡逻，尤其对您楼上这家。”

 

9.

 

自始至终，两位警官没有让我出示证件。

没有追问动机，没有批评我冲动，没有进行普法教育，也没有告诫我以后遇到事情应该如何如何，他们甚至不提我拿刀劈门这件事。

 

10.

 

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