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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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1.
半年前,收到一份工作邀请。
工作地点在数千公里外,若我答应,就得离开大理,放弃现有的生活,于是拒绝。对方又提出折衷方案,只需我在前期招聘团队,建立管理模式和运营流程。待磨合期过后,允许我将工作交给副手,可以每月回大理十五天,继续蓝天白云,继续从事摄影。
这是一个有诚意的邀请,不止考虑了我个人的综合状况,还有不错的待遇,更重要的是,我对这份工作有兴趣。到了后来,连M小姐都劝我,若不去,会很可惜。
最后答应了工作邀请,所以我将按照约定的时间,在3月18号离开大理。此后至少三个月的时间里不碰相机,不接受摄影预约。
2.
很多人以为我一直都是职业摄影师,事实不是。在北京的12年时间里,我受的教育以及从事的职业是企业运营管理,最后一份工作在金融行业。
到大理之前,关于摄影,唯一可说的,只是我的镜头不少。但拍摄的机会却不多,没时间没心情。即便出去拍了一组照片,也只能证明我那天没睡懒觉,去看了一次日出。或是证明我那天实在闲得无聊,竟然跑到植物园跟大叔们争抢机位。因为照片质量实在容易界定,要么平庸,要么垃圾,大多数时候,都在这两者之间摇摆不定。所以拥有器材,只能看出我为此花了一笔钱,说明不了其它任何问题。
有一种说法,叫做“勿忘初心”,看似文艺,却并不适用所有事情。比如对于摄影,我就只能尽量忘了自己的初心。虽然我可以找理由,说是因为工作压抑,为了不彻底丧失生活乐趣,所以买镜头安慰自己。但潜意识里,没准就是期望在打开相机包的时候,旁观的人会惊叹:“卧槽,这么多专业器材,真牛逼。”至于照片会给观者带来怎样的感受,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机身的宽容度,是镜头的畸变控制,是锐度和分辨率,重要的是我的相机和镜头都很高级……但这样的初心,显然并不那么高级。
现在我已不喜欢刻意炫技的照片,但其实还有比炫技更糟糕的,就是炫器材。三年多以前,我就是背着一堆镜头,带着一颗秀器材的初心来到大理。
3.
在大理认识了很多朋友,当然这些朋友都知道了我有很多“高级”镜头。不过虚荣的同时,我还有些优点,比如谁叫我去拍照,我都兴高采烈的去。而且不挑题材,孩子,猫狗,客栈,什么都乐意拍。
有位朋友刚买了车,跟我一样也闲着。他看我这么喜欢拍照,就对我说:“要不咱们合伙,开展一个环海的跟拍项目。你拍照,我开车。”
第一单业务是来自广东的小夫妻,收费是每人两百元。环洱海一圈一百多公里,走走停停,太阳下工作了一整天,晚上才精疲力竭的回到古城。虽然累,但我和合伙人很兴奋,毕竟业务顺利开始了。最高兴的是我,玩了四五年相机,从没想到还能以此创造收入。兴奋过后,我俩算账,却傻了眼。因为一高兴,我们请客人吃了顿饭,再加上油费,停车费,饮料等,这一单算是赔了。
合伙的环海游项目维持了两三个月,随即解散,但是找我拍照的却越来越多。有空闲有心情的时候,我还是断续拍着,收费不多,纯当消遣。
2011年10月底,认识了M小姐。交往两个月后,我开始认真思考留在大理从事摄影的可能性。
4.
我来大理,不是一个慎重考虑后的决定。最初是散心,后来觉得此地不错,无论气候还是人文,都适合解郁,于是想住上一年半载。但在内心里,从未认为自己会留在此地,正值壮年,血犹未冷,还不是诗酒田园的年纪。
在大理遭遇感情,是意料之外的事,犹豫过后,还是决定要珍惜。不过总不能闲呆着整天谈恋爱,经各种衡量比较之后发现,最现实的工作就是拍照,无需投入且时间自由。
之前是拍着玩,象征性收费,可以对自己没太多要求。作为职业就不同了,要考虑可持续性发展的问题,需做出一些调整和改变。只是大多数人的习性或习惯改变起来很困难,而其中最困难的,应该是“获取成就感的模式”。它伴随的不单是内心价值观的部分崩塌和重建,还会涉及外在关注点甚至是专业技能的改变。
这种崩塌和重建会伴随自我怀疑和自责,比如我就在决定做摄影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不断的怀疑自己以前的十几年是否就是在浪费时间,怀疑自己从现在开始努力是否还来得及。更是在自己即将投入的时间和可能的收入之间患得患失,因为这个职业意味要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回报恐怕不会乐观。
借助各种工具分析过自己留在大理做摄影师的决定,结果是没前途,因为自己不适合。拍照片与从前职业的关注点和思维模式截然不同,摄影侧重感性,依靠直觉表达,而我受的教育和工作经历从来都是在逻辑推理,在分析判断之后,才能做出结论。
5.
一个人到了三十多岁,总会有一些擅长的技能。在学习和使用这些技能的过程中,会培养出相关的辅助能力,也会产生不同的关注点。
比如一个服装设计师,若有一天转行做了画师,抑或去做陶艺,我会认为是相对合理的事情。如果喜欢服装设计,工作之余,会本能的关注色彩、搭配、造型等。这些关注点,与一些职业有相通之处,意味着观察世界的方式或是思维模式都还是以前那个系统。如果做了十几年的会计,或程序员,忽然要去画画做陶艺,并不是不可以,只是在我看来会事倍功半,以前的积累也显得可惜,职业规划显然缺乏效率。
据说摄影最重要的是观察,找到最触动自己的瞬间,然后按动快门,将最触动自己的这部分传导给更多人,让他们也从这画面中,感受到摄影师一样的情绪。对于摄影师,找到自己观察事物的角度,形成自己的关注点至关重要,然而我沮丧的发现,自己前面十多年,最能触动自己情绪的,是财务报表上数字的变化。
经常有人说,最大的幸福是将爱好变成职业。这话好听,不见得对,乔丹喜欢棒球,后来大家知道了,一个史上最伟大的篮球运动员跑去一个二流球队当了一个三流球手。那两年,我很伤心。
我算是喜欢摄影,不过喜欢和擅长之间,可以是十万八千里。喜欢获得满足,而擅长带来的是成就,这是不同的心理感受。对于男性,成就感可能更重要一些。直到现在,我都认为这是乔丹回归NBA的主要原因。
6.
在最初那个阶段,对我的照片,M小姐总结为:“老干部摄影,挂历风格。”她的毒舌从不假掩饰,刀锋般犀利:“难看,老套,俗气……”拍照这份工作,让我在心爱的人面前毫无成就感。这种打击是巨大的,对于本来就在拍照方面并不自信的我,也是摧毁性的。
重新振作的方式无非两种:一种是俯视比自己糟糕的,找寻垫底借以自慰;另一种是仰望比自己高明的,提醒自己更加努力。幸好,我有与生俱来的虚荣本性,这种本性促使我在做一件事的时候会尽力,不愿意别人瞧不起自己。
一次次被M不留情面的打击,以致经常恼羞成怒,但每次拍完照片,我还是主动请她看照片,征求她的看法。我是本着学习的态度,不过M不是个好老师。她虽然对照片有近乎本能的快速判断,但当我问及为何难看,希望她说出理论性的指导意见时,她却并不能很好的归纳总结出来。为避免自尊心频繁受挫,我还从网上找来一些自己喜欢的照片给她看,然而她对这些照片的大部分,仍然不表示欣赏。
我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就是自己的审美决定了自己所在的层次。紧接着意识到的,是我一向自信于对器材的控制,但其实,是被器材控制了自己。我从网上挑选出的自己喜欢的照片,几乎都有共同点,就是器材精良,以及曝光精准。
器材精良是最容易的,曝光精准等技术范畴的能力也不难获得,而且偏执于这两方面,会很容易驻足不前。客人找我拍照不是想进行器材分享,也不是技术交流。
7.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拍人物喜欢用超广角。当时用的是尼康,14-24几乎是我最常用的镜头。原因很简单,对普通人来说这枚镜头不那么常见,夸张的超广视角会让大家惊叹于器材的表现力,惊叹蓝天碧水的壮阔大气,从而忽略我这个摄影师缺乏自身视角的窘境。
同样的道理,我也喜欢用70-200/2.8,尤其喜欢开最大光圈使用200焦段,最大限度的突出镜头的虚化能力。这样做的目的,与超广角一样,是尽可能的将关注度转移到器材的表现力上。
当M小姐批评我的照片时,有时候也争辩:“你看这画面张力,多大气。”“你看这焦外,多奶油。”“你看这对焦,多清晰多锐利。”其实自己也知道,我拍的是人物啊,又不是器材测评。也觉得自己竭力维持颜面显得可笑,好像被火云邪神揍倒地底的周星星,用仅存在地面的一支胳膊抓起小木棍敲打邪神的鞋面一般毫无意义。
其实M小姐摄影器材也不少,都是胶片机。接触的也早,十多年前就开始了。不过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很少拍照,只偶尔用手机记录。在她审视一张照片时,与我的标准完全不同,似乎画质从来不重要。
2012年,M与朋友去了一趟斯里兰卡。她真是喜欢那地方,用手机拍了很多照片,回来后拷在电脑里。在此之前,我对手机照片天然抵触,因为器材控看来,一张照片的画质是首要的。但我没去过斯里兰卡,本着对那地方的好奇,看了她拍的数百张照片。初衷是猎奇,看了一遍,被照片吸引,反复看了几个小时后,好像心里有一种东西被彻底颠覆。
手机画质还是糟糕的,尤其在电脑上看的时候。但是我从这些画质糟糕的照片中,看到了情绪的流淌,仿佛能从她注目的焦点看出她的喜怒哀乐。
那个漫长的下午,忽有所悟。此后,我竭力控制自己不再带超广角和小竹炮出门拍摄。这样的行为,对我来说,像是自断双臂。很多时候举起相机,心中茫然又空落,一次次问自己,以35、50、85这样的焦段,这样的平常视角,自己的拍摄对客人来说有什么价值,有何意义?
8.
在最初一年左右的时间里,我不对客人进行选择,几乎是全无要求。只要有档期就拍,不止家庭、情侣,单身的女生也拍。大概在2012年底,我开始拒绝单身的拍摄。
自己没受过系统训练,不善于引导,经常与被拍的女生面面相觑。她问我怎么办,姿势都用完了。我只能瞠目以对,相顾无言后默默收工。有著名摄影师提出过著名观点,拍一个女孩就是要了解她,让自己爱上她。这观点很好,但是sorry,我有女朋友了。
在这个阶段,从以前各种身份角色拍摄的积累中,我慢慢发现了一点自己的倾向性。最倾向拍孩子,或是带着孩子的家庭。孩子与成人不一样,把他们哄开心,或是干脆一起玩,玩到开心时抓拍就行。他们不会考虑自己的形象,更不会矫揉造作以致彼此尴尬。而父母们,在孩子面前的表现也是最真实,最打动人的。无论我的照片最后是否打动了人,至少我在拍摄的过程中,经常会被他们的一个眼神或一个细微表情触动。
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发现,发现自己与被摄者之间有了情绪的共鸣。我所要做的,就是将这种情绪抓住,用合适的光影表现出来。
在此之后,我坚定了自己拍摄的题材,就是亲情。关于亲情的倾向,还在爱情之上。
9.
自身的视角和关注点形成,于此基础上,我又意识到客人自身状态的重要性。对他们来说,我终究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无论是言语还是行为,难免拘谨。一直认为,在拍摄的过程中无论是告诉客人放松一点,还是提醒他们自然一些,都是很傻的事情。因为这句话说完,大多数人会越来越不知所措。
2013年初,我开始形成一个习惯,只要时间允许,就提前去找客人,与他们见一面。只要是见过一面,哪怕是几分钟,在第二天的感觉也会不同,客人们多少更能放松一些。
相机具有侵犯和攻击的属性,还有一些客人的拘谨不是源于我,而是相机。本来很自然的和孩子玩闹,与我交谈,只是一旦我举起相机,他们的肢体和表情马上变的僵硬。这是稍微麻烦一些的事情,我只好尽量多说话,问问题,转移他们的情绪。
越是沉默的客人,越是要和他们聊。这时的分寸感很重要,话题不能让他们反感,言语既不能轻浮也不能无趣,更不能侵犯隐私,否则结果更糟。这时候,我开始感谢以前的工作经历。无论是知识面,观察能力,都在这个阶段发生了关联。
10.
联系我拍照的几乎都是孩子的妈妈,随行的爸爸们很少有愿意拍照的。而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因为拍婚纱拍出了心理阴影。我会更加有意识的避免说出“收一点下巴”“给点笑容”这样的“专业”术语,宁愿自己多移动,转换角度拍摄。
很多时候,整整一上午,我都不会给那些有抵触情绪的父亲拍,只和他们聊天。到了下午的时候,多少已经通过聊天增进了一些彼此的了解,父亲们也看到了我不那么勉强人的拍摄方式,大多愿意配合。在他们还是不愿的时候,我这才行使摄影师的特权,“命令”他和妻子孩子一起玩,我抓拍一些。
就在今年春节,有一位宁波妈妈,在付尾款的时候,往我账上多付了1888元。她说感谢我,感谢我强大的气场,让从不愿意拍照的先生和她以及孩子们同时出现在了照片中。最近一两年,我收获了很多这样的感谢,不止言语称谢,还有很多妈妈像这位宁波妈妈一样以物质来表现。
有些父母自己就拍的就很好,只是缺合影。让一家人同时出现在一张照片里,本就是他们找我的最大心愿。在我看来,自己无非是收了钱,所以应该尽量满足他们的心愿。从没想到,只是在尽职做份内事情之后,还会收获这么多的感谢。她们的情绪表现的直接又强烈,让我体会到一种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也从来没想到过的成就感。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在以前的工作中从没得到的美妙体验。
最美妙的是,本来妈妈在旅行中拿出一天安排摄影,担心爸爸不满意,而心中忐忑。但是到了晚上分手的时候,反倒是爸爸握着我的手说:“不行,不能走,你得跟我们吃饭,咱俩一起喝几杯。”每当这时候,我都特别愿意去看那位妈妈望向我的眼睛。
11.
为了调整客人的情绪而聊天,这方法也确实有效。但是当我逐渐沿用这方法持续下去后,慢慢发现每个家庭每个人身上,都有着或精彩或曲折或温暖的故事。
到了后来,与客人聊天已不再是为了让他们放松的手段,而是我确实对他们发生了好奇。想象一下,不同的家庭,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教育,不同的穿戴打扮,不同的爱情,不同的亲情,不同的教育方式......能跟他们做一天的朋友,了解不同的观念,不同思维方式对事物的不同认知,这本来就是一件有趣的事。
看这几年的摄影手记,经常可惜,因为还有很多家庭,没有时间能记录下来。微博中有人这样评论:“没点故事,还真不好意思找你拍照了。”但其实,只要愿意聆听,哪个人会没有故事?
12.
2013年11月,和M去泸沽湖,还有她的一位闺蜜。马上是闺蜜生日,M小姐请我给她俩拍一组照片,她十分笃定的说:“我相信你一定能拍好。”这一句说完,我险些泪下,因为还记得2011年第一次与她去泸沽湖的时候,她不太愿意让我给她拍照。整整九天的日志里,就只有风景。
给她俩拍完之后写了一篇日志,其中一句是:拍出让M认可的照片,是我这两年手持相机的信念。
13.
2014年,虽然M还是经常毒舌,但是认可的照片越来越多。
与她认识的这三年多,我象电脑病毒一样,侵入她大脑的运作程序,也逐渐了解到她的系统运作的一些规律。我能以她的标准感知气温,感知每一道菜的酸甜苦辣,感知他人的话语,感知日升日落花谢花开的心境。也了解了她为什么对照片不能做出理论性的总结,原来不是因为语言能力的缺乏。而是关于美感的形成,她本来就不是来源于理论。
并不是因为与她相恋,而努力靠近她的审美。而是当身边有个人的某项能力高于自己时,去了解她,是最便捷的途径。很难说这中间没有取悦她的成份,但动机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结果是毋庸置疑的,我已经好于去年的自己,更好于前年的自己。
2015年,我对M说:以前,给你看我拍的照片,你夸的少,批评的多。现在肯定的越来越多,而且我相信终会有一天,我不需要再问你。
14.
有一道心理测试题,问的是拥有绝对的自由之后,你最想做的是什么?我回答是拍照,为家庭拍照。当不再困惑于自己是否适合做摄影师,在这个行业能取得多大成就。也不再执着于拍照的结果,我终于学会了享受与每个家庭相处的过程。
若说拍人像有秘笈,那这就是我领悟的终极。
15.
M小姐近来说了几次,说我身上变化很大。
很多转变,是因为摄影,但最终,变的是性情。在大理未必要诗酒田园,去到城市也不一定非得追名逐利。境,也可随心转。所以,我想让上帝为我同时打开门和窗,或许能在城市和大理之间开始一段新的历程。无论是心境,还是天时,既然都合适,没有理由不试一试。
16.
三年前,我说:我和27枚镜头在大理等你。
现在,我会说:七月之后,灵骢在大理恭候。
感谢你们邀请我拍摄,更感谢你们找我不是为了看我手持什么样的相机。
我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