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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散文 |
苦苣菜,甜苣菜
大红公鸡一遍遍叫着,把太阳从东山后面勾上来。
奶奶一遍遍叫着,把我和堂弟从被窝里催起来。
从窑洞里往外走着,就听奶奶威严地发了话:“闺女家赶快拾掇头脸,罢了去抬水。吃罢饭后,到地里剜苣苣菜去。”星期天不上学,可奶奶不让我们闲着。
我站到院子里的时候,看见大姐、二姐站在窗台前“拾掇头脸”。大姐呸的一口,把唾沫唾在左手上,抹到散开的长发上去,右手运动梳子仄楞着头使劲梳理。二姐也呸的一口,把唾沫唾在左手上,抹到散开的长发上去,右手运动梳子仄楞着头吃劲梳理。唾沫养头发,是农家人的说法,说用唾沫喂出来的头发又黑又亮。借此机会,我和堂弟溜到院前土坡的树棵里,看有没有蝉蛹从泥土的洞里钻出来,爬到了树上或草棵上。捉不到蝉蛹,青杏也得偷几颗装在兜里,好在上午剜苣苣菜时打渴充饥。返回时,看见大姐用红头绳扎紧了辫梢,梳了一对“捣蒜棰”。二姐用绿头绳扎紧辫了辫梢,梳了一个“牛八角”。
我们遵奶奶之命抬了一大缸水。吃罢早饭撂下碗,大姐一把铁铲一只箩头,二姐一把铁铲一只箩头,我和堂弟一人一把铁铲一只篮子,到老里沟、黑圪堆坡的一垛一垛的梯田,逐块地逐块地跑着剜苣苣菜。
苣苣菜都像蒲公英一样贴着地皮长,只是没有蒲公英叶子那种尖锐的锯齿,也没有蒲公英贴地皮贴得紧。左手握住苣苣菜的茎叶,右手一使劲,铲子嚓的一声插下去,苣苣菜便从地面下的白梗处断开,活跳跳落在手中。离了根的苣苣菜像奶牛犊的母牛一样,会咕嘟嘟冒出白汪汪的奶,让人看着就犯馋。我偷偷用舌头舔过,被苦得呲牙咧嘴。原来,白汪汪的奶是苣苣菜痛苦的眼泪,所以这般苦涩。我几乎可以肯定,它的苦是用来保护自己的,让一切动物不敢打它们的主意。可是它们苦得还不够,我们照样用铁铲将它们集体宰杀,弄回去统统吃掉。可是,它们既然保护不了自己,还是会蓄意进行报复,将黏糊糊的奶沾在我们手上,会使我们的手变得黑漆漆。于是不一会工夫,我们的手都成了黑爪子。
苣苣菜分甜苣菜和苦苣菜两种。甜苣菜叶泊小些,叶片是绿的,人可食用。苦苣菜的叶泊要大好多,叶片发灰,长得很猛势,可味道却像黄连一样苦,剜回去连猪都不吃。它比甜苣菜狠,用更苦的苦味把觊觎它的人畜吓得退避三舍。可奶奶说,头些年饿死人的时候,苦苣菜照样剜回来吃,地里生的,树上长的,没几样没吃过。我们现在的目标,当然只要甜苣菜,剜回去择好了,开水一煮,冷水里一泡,苦味基本就没了。奶奶把它们切碎了,凉拌了配饭吃,或者囫囵下锅里,熬成玉米糁的米羮饭,以及有面条的和子饭。苣苣菜调的菜吃起来肉馕馕的,比其它野菜好吃多了;囫囵下锅里的苣苣菜熬出的米羮饭、和子饭,滑溜溜和面条一样。于是在庄稼高起来之前,苣苣菜一直是我们采挖野菜的首选。“和子饭美呀米羹饭香,心里头忘不了乡亲和爹娘……”一首本土人写的歌如此唱道。我想,那和子饭、米羹饭里,一定放了入口滑溜溜像面条一样的苣苣菜,否则怎么能够香甜得起来?
大姐是属牛的,对青草青菜敏感。二姐是属兔的,也对青草青菜敏感。我属龙,堂弟属蛇,对青草青菜便没感觉。所以一进到地里,黄头发黄眼睛的大姐和老是撅着嘴不高兴样的二姐,总是能一眼就看到一片一片密集生长的苣苣菜,蹲着跪着挪腾着,铲子入土的声音便嚓嚓嚓接连不断,手里的苣苣菜满了一把又一把。她们把箩头筐捺满以后,再一把一把挤着箩头四边的系子码上去,把箩头塞成一个绿色的小山。我和堂弟一进地,头就发怔,眼也迷茫,感觉大姐二姐是苣苣菜找她们,而我俩是苣苣菜早看见了我们,我们却愣是看不见苣苣菜。所以尽管拿的篮子比大姐二姐的箩头要小好多,可怎么也剜不满。大姐二姐便一递一句呵呼堂弟:“手脚麻利些,别磨皮蹭痒和大姑娘上轿一样,剜不满篮子,等着回去挨呲吧!”大姐二姐没有呵呼我,这是因为他们三个都是大伯的儿女。而我是跟工作的父亲在外的人,因想老家,临时回来住些日子,马马虎虎也算是个客人。可是打黄牛,总会惊吓了黑牛,于是我瞪大了眼睛找苣苣菜,可苣苣菜就是和我捉迷藏,脚踩住了都看不见。或许是还惦记着山坡蹦跶的蚂蚱,嘎嘎嘎嘎吵成一团的石鸡,便心不在焉;或许是越来越热的太阳把我晒昏了头,便眼大漏神,目不睹物。好在大姐二姐箩头满后,你一把我一把,帮堂弟和我剜满了篮子。然后,帮我俩把篮子扛到肩膀上。我们一手托住篮子的底,一手从脖子后绕过去,扳住篮系子,趔趔趄趄踏上回家的山路。就听背后大姐嗨的一声,把小山一样的箩头抡上了肩膀,听二姐也嗨的一声,把小山一样的箩头抡上了肩膀。
路上耗着吃奶力气走着,想起大伯明明白白对大姐说过的话,小学一毕业,就去生产队做活挣工分去。对二姐的安排也是如此。大姐因迟入一年学,这时候上四年级,二姐上三年级,我和堂弟分别上二年级、一年级。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我就替大姐、二姐发上了愁。大姐眼看小学就要毕业了,意味着马上就不能再上学了。二姐读书的时间也只剩下一年了。她们都逃脱不了到生产队干活的命。可大姐、二姐反显得很坦然。生在山沟沟里农村的女孩子,天生就是啃土的命。男孩子的命稍好一些,有几个可以去读高小,可再去读初中、高中的,也寥若晨星。
我这时当然不知道,以后大姐、二姐上完小学果然都到生产队劳动挣工分。以后一直是粗粗糙糙干活,粗粗糙糙做人。再后来媒人上门来从中说合,俩人都找了个粗粗糙糙的农村人做了我的姐夫,都是黄土里刨食,日子过得着实不轻松。见过大姐从婆家回来掉眼泪,那是因为她和我那个心眼比女人还小的大姐夫,脾性格格不入,跟上屁大的事三天两头生闲气。更见过二姐回娘家来痛哭流涕,那是因为前姐夫受人挑唆,为了不落怕老婆的名声痛打了她。二姐哭肿的两眼艳若桃花,最终成了再嫁的“二婚”女人。奶奶活着时说,农家人都是草木之人,小妞家更是苣苣菜的命。我不知道奶奶的话应该怎么理解,只知道苣苣菜是宿根的植物,被人剜了锄了,用不了几天便又疯长起来,但下一茬依然逃脱不了被锄被剜的命运。
扛着苣苣菜满载而归的结果,是奶奶白发下绽开雏菊一般的笑脸,没牙的瘪嘴翕张着夸她两个脸被晒得红扑扑的孙子:“到底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二姐撇撇嘴,急嘴巴舌想捅破底。大姐用肘子在她肋条下咚地捅了一下,用黄眼睛使劲一瞪,二姐便闭了嘴,眉头一拧,又换上一脸的不高兴。这些,奶奶没看出来,我和堂弟看出来了,大姐在帮我俩打圆场,把剜满一篮子苣苣菜的功劳转让给了我们。于是,我们能在中午饭前后的时间里,坡坡沟沟、树上树下去疯去淘。
下午太阳偏西不再毒后,奶奶在土院子里扫出一块净地,把苣苣菜从箩头里、篮子里掏出来,我们四个和奶奶围坐成一圈择菜。家里最小的学前儿童堂妹也乖巧地坐下,有模有样地择菜。家里没去生产队干活的人中,唯有爷爷不参加择菜,扛着锄头拿着苦艾拧成的火绳和烟袋,到山坡去收拾他的小片地。择菜是一颗一颗掐去硬根,摘掉枯叶,抖掉沾着的泥土。这很要工夫,入口的东西,不能不仔细。择到太阳西落时,打铁的大伯和在生产队劳动的大娘都下工回来,大娘也赶忙坐下择菜,直到天暗下来看不见为止。苣苣菜须趁着新鲜择出来,蔫了就不好摆弄了。
煮苣苣菜一般在上下午炉火空闲了的时候,在大锅里咕嘟嘟煮起来,满院子都是它的青草味和苦味。可全家人指着它过日子呢,就觉得那味儿能够容忍。等奶奶拾掇到锅里,清汤寡水的饭碗里就有了内容,就可以把肚子给哄住了。那时候的肚子就是靠哄,糠皮菜毛,能撑住肚皮不觉得饿就谢天谢地了。
可说到底,苣苣菜就是苣苣菜,顿顿吃,天天吃,吃得脸都带了绿色,不厌了才怪。当然我不知道后来我会拼命地想苣苣菜。堂叔伯姐弟们,就数我折腾得高一些。堂弟勉强上了高小,也回村欺负土坷垃。而我跟“六二压”的父亲回来老家后,好歹上了初中,在村里劳动三年后,靠拼死拼活爬格子混进了县委大楼,成了一个专吃笔杆饭的“秀才”。吃吃喝喝自然是不愁了,大米白面的天天像过年,还因开会或被人宴请,隔三差五到宾馆、酒楼混饭局,大鱼大肉山珍海鲜不在话下。可经常不由自主就犯起贱来,盼着吃点苣苣菜。
大姐、二姐好像知道我的心思,每到夏季来县城到了家里,总要给我兜点苣苣菜来,调着吃煮进饭里吃觉得很是过瘾。原以为是天生的贱命,不吃点苦就活不了人。岂知那年受太行日报社主编之托,替他招待他同学带队的太原日报前来观光的十几个记者。在游览王莽岭景区中,夜宿锡崖沟村里的小旅社兼饭店,众人合计着点了玉米糁汤、凉拌苣苣菜,主食随便。没想到苣苣菜端来后犯了抢,一伙大城市来的人全然不顾知男淑女的形象,豕突狼奔下一大盆苣苣菜不一会便一扫而光。地里现掰的煮玉米,也被消灭了好多,就是鱼呀肉的没人感兴趣。更没想到在报第二天早上的饭时,一伙人嚷嚷着仍然点了玉米糁汤、苣苣菜、煮嫩玉米,至于主食,还是随便。看来,犯贱的人远远不是我一个。
其实,择完菜的当晚我们就吃上了苣苣菜。苣苣菜有个速成的吃法,就是用擀面杖压烂了,用一块蒸笼布包着,把绿汁儿拧出来,就去掉了苦味,就能现成下锅。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坐在无灯火的土院里,嘴里一片吸溜呼噜之声。奶奶说,都快喝,今晚吃新鲜,饭熬得多。大伯吧吧唧唧嘴响应奶奶说,真好喝,大娘也附和着奶奶说,真好喝。昏暗中奶奶的脸上便一片喜悦之色。不期爷爷却戳了一记冷锤,说好喝个屁,说破天,就是个苣苣菜饭。奶奶就恼了,说不好喝你不要喝,去吃芝麻烧饼大麻花吧。大姐二姐不管大人家斗嘴磨牙的事,只管埋头呼呼噜噜喝饭,我却在肚里折腾起来。爷爷说得绝对没错,那香喷喷的芝麻大烧饼,一咬咯嘣脆的麻花,还有咬开口糖汁便顺手顺胳膊流的油炸糖糕,是苣苣菜能比的吗?等我长大了,等我有钱了,我芝麻烧饼要它两个,大麻花要它两支,糖糕看情况要若干,我吃个痛快,吃它个够!胡思乱想着,却没怠慢了眼下满足肚子的需求与嘴巴享受,记不得喝了两碗还是三碗,反正喝了个大汗淋漓。到搁碗的时候,大姐说,撑死了,二姐也说,撑死了。我没表达我的感觉,只知道肚子里再多一点点也放不下。
饭后,我悄悄问爷爷,真的那么讨厌苣苣菜吗。爷爷白胡子一翘,咧着没牙的嘴呵呵呵地笑了:“我逗你奶奶呢。论吃还是家常饭,论穿还是粗布衣。大鱼大肉好吃,可最能把人吃厌见了。”爷爷还告诉我,苣苣菜也叫败酱草,是一味中药,清热解毒,可治痈疽脓疮,祛瘀止痛,人吃了不生病。
苦苣菜,甜苣菜,苦中的甜,甜中的苦,终究不好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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