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考(1103)李长钰:书之法、韵与文、史、哲三观——兼论吴玉如《自书诗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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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考(1103)
李长钰:书之法、韵与文、史、哲三观
——兼论吴玉如《自书诗稿》
李长钰,北京龙榆生研究室研究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陕西师范大学书法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北华大学东亚历史与文献研究中心客座教授,中国作家书画院艺委会委员,《龙榆生研究》副主编。致力于文史和书法史研究,涉猎历史文献学和历史语言学领域。治学之馀兼工书法、诗文创作。书法作品获“首届中国作家书画展”最高奖。发表学术论文及书法批评五十馀篇,载于CSSCI期刊及《书法研究》《书法》《书法报》《中国书画报》等。论文入选《庆祝西泠印社诞辰11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国第三届兰亭论坛》《中国第四届兰亭论坛》《中国哲学与哲学史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等。
刘融斋云:“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书学之要,刘氏一言以蔽之。
关于学识与笔墨之关系,古人时有论述,诸如:“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少陵诗);“退笔成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东坡句);“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鲁直语),……。书法创作是书写过程,而书法艺术却非简单书写,笔下包罗万象,神理蕴于其中,汉文字是书法艺术之载体。
吴玉如书陆游《海棠歌》
有了汉文字才有中国书法,汉文字之精义赋予了书法艺术生命。汉文字有“文、史、哲”三观,书法艺术亦有文、史、哲三观,文、史、哲之浩瀚,使书法艺术内涵丰富而深邃。学究天人,通古今之变,志趣、情感伴随学识,一一呈现于笔墨之中,正是书之可观之处。
学识是笔墨升华之源泉,读书是获得学识之正途。书法创作尤须读书,此古今书家之共识。千余年来,书学之道一以“法”为先、“韵”为上,而在中国书法史之发展历程中,法与韵究竟是什么关系?清代梁巘《评书帖》云:“晋尚韵,唐尚法。”那么,晋唐之间,书法艺术是如何传承与发展?
吴玉如自作诗《蛩吟》
或谓:“法”乃法则也,唐贤胜于楷书,故曰“唐尚法”。夫唐楷固称极致,然“唐尚法”非专指唐楷而言。“法”于法度之外,更具有深远意义。《说文》曰:“法,今文省。佱,古文。;《说文通训定声》曰:“古文‘法’,从亼从正,会意。”古文“法”从正,正之言中也,中为法之内涵,如书法中无论何体,用笔须中锋。即便二王之行草,笔锋亦由侧转中:侧锋起笔,中锋行笔;而结字布局,由平正——险绝——平正,皆以“中”为要。《礼记》中庸篇云:“中也者,天地之大本也。对于书法艺术,“法”是实践之本,是人文精神转化为艺术创作之关键。《广雅·释诂二》曰:“法,合也。”项穆《书法雅言·取舍》曰:“逸少一出,会通古今,书法集成,楷模大定。……”“唐尚法”,盖指唐贤学晋,能领略晋字之精神而各有所得,呈现晋唐脉络。所以梁氏《评书帖》云:“欲摹晋人书先须临唐人碑,以立其骨。”此“唐尚法”之理也。尚碑者如欧阳询、李北海,虽森严险绝,亦能不激不厉。善变者如颜真卿,参融篆隶,消化古法,终能于气势雄浑,笔墨淋漓中昭示“书贵藏中”。诚乃“唐尚法”之典范也。
《说文新附》曰:“韵,和也”;《广韵》戈韵:“和,不坚不柔也。”“不坚不柔”,亦中也。夫“法”与“韵”以“中”为本。法有象,拟之可寻;韵无迹,自然化之。从“韵”到“法”既由幽向明,符合事物发展之客观规律,亦书法史发展之必然趋势也。梁、陈之世,谢赫论画之“六法”以“气韵生动”为先,“骨法用笔”为次,与书法史之发展可谓异曲同工。五代以降,书家每言取法晋唐,正缘于此也。
吴玉如书杜甫《义鹘行》
两宋、元、明,书家皆以晋唐为法。直至近代,帖学书家依然延续晋唐一脉。二十世纪,二王一系之书家沈尹默、白蕉、吴玉如,均为由唐入晋之典范。白蕉笔下有萧散从容之风,沈尹默字中见浑厚流畅之趣,吴玉如书得优游林下之气,三家各具风貌。白蕉以画兰名世而堪称雅士。沈尹默研精书学,功力深厚而允称大家。吴玉如学富五车,以学识勃发书法,践行“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三家于晋唐书学,诚乃心领神会。沈尹默、白蕉栖居上海,书风承袭江左,亦地域使然。吴玉如寄客津门,而心仪山阴,一反北方粗犷、刚很之风,呈现蕴藉平和的江左风度,葢为情怀幽渺,潜心晋唐所致。此外,亦与其文、史、哲之深诣及“先器识而后文艺”之儒家思想密切相关。缘此而论,不但可以探讨吴玉如之书学风范,亦可略释书法艺术与文、史、哲三观。
从传世之墨迹看,吴玉如确实是五体皆能之书家。其大篆取法《散氏盘》,苍劲流畅而不乏神采。小篆与隶书,虽不以古朴见擅,然猶见功力。在这一方面,吴玉如与沈尹默、白蕉及潘伯鹰等迥然有别。五体之中,吴氏以行草、小楷见擅,尤其是行草书,为诸体之冠。吴玉如擅于以行草写自作诗文。书家精通诗文,就传统而言,幾成必然。流传千年之天下第一行书、第二行书、第三行书,……都是诗、文与书之合璧。苏东坡曰:“腹有诗书气自华”。吴玉如擅诗,以诗、文陶冶灵性,《吴玉如诗文辑存》(增补本)已收录自作诗词逾千首。吴玉如以诗书自娱,“微生之所尚,书诗是所贪。”;“但得文章轻富贵,不教世事损精神。”这是在诗书生涯中所获得的生存境界,而这样的生存境界完整地记录在《迂叟自书诗稿》里,并在吴玉如晚年的书法创作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迂叟自书诗稿》是吴玉如古稀后所作,就笔法与字法之变化而论,应为吴氏暮年行草变法前之成熟风格。与其早年风流俊迈之行草相比,习气消尽,书写更趋于自然。诗稿为累日之作,就整体书风来看,字势以侧仄为主,自右向左萦回,明显是从晋字中来。笔墨之淋漓,气势之跌宕,又似得鲁公之法乳。而娴熟之笔法,益以高捉管及长锋羊毫,使点画形体更加灵动而有活力。诗稿以行草相间,字态忽庄忽谐。书写之际,情感之融入,使学识反馈于笔墨之中,整体的和谐性加强,运笔节奏亦具有鲜明的诗化特征,为典型的书文合一之作。梅墨生评谓:“吴玉如书法重视字的个体与点画的个体,无笔处的虚白缺少内蕴,因此,整体秩序有些简单化、局部化。”这恰恰说明吴玉如作书是在有心无意之间,是以文字为生命的自然书写。吴玉如注重读书,读书养气,以气率字。其论书云:“不知一画初,遂尓开天地。千枝与万叶,淋漓在元气。”《迂叟自书诗稿》正是实践着这一主张,通篇洋洋洒洒,真气弥漫。于纵横交错之中,呈现心手双畅,从容脱俗之境界。
说到脱俗,吴玉如之书法是以清气贯注而脱俗,无论是行草、小楷,都因风格清秀而气象清新,甚至其它书体,也能反映出这样的特征。其论书诗曰:“书画理原通,运毫贵不苟。泠然清气流,秀拔出天厚。”在清气流畅的笔墨中呈现神完气足之景象,在这一方面与白蕉近似,为典型的清流书法。吴玉如倡导“作文、作诗、作字、作词,皆须胸中一尘不滓,清气盎然。否则纵有十分功力,终难超凡脱俗。但此清灵之气,又从何来?天赋固有,学养尤要。”在天分与古雅之间,吴玉如属于古雅型书家。注重学养,以学识涵养清灵之气,是他平日精究学问,毕生从事书法创作而不以书家自居之主要原因。
吴玉如博通经、史、辞章,精于小学。其以文字训诂来会通中国传统学术之精义,以德教文化融贯诗、文、书法创作,在他论书、论文、论诗之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具有史学意识的文化精神和从文学情怀中所诞生的清流品质,浓郁而渊深,折射出吴玉如的卓尔不群。
“粗缯大布裹生涯”,吴玉如做为一介书生,继承并发扬了中华民族优秀的人文传统。而在传统学术与现代文明交织的岁月里,吴玉如之学识、思想、精神、人格一一展现在中国书法艺术之中。为此,吴玉如的书法具有了更加深远之意义!
(本文已载《中国书画报》2018年4月18日期书法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