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0年前，新年那天，我冒着严寒，坐5个小时的火车，去黑森林中的小镇卡尔夫（Calw），拜访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故居。作家晚年寓居瑞士提契诺（Ticino），创作了数百幅水彩写生。有几幅画，挂在书房里，只见那幽深的山谷，在乡村小教堂甜美的钟声里，初升的太阳，照耀着村中袅袅的炊烟。彼时天色已晚，阴云密布，然而眼前画面上的风景如此生动，仿佛有光线从背后投射出来。

    提契诺州是瑞士的意大利语区，虽然位于阿尔卑斯群山环抱中，却洋溢着地中海气氛。相比瑞士的各个旅游圣地，提契诺少有游人造访，如世外桃源般宁静。

    8月1日，瑞士国庆日。722年前，12名农民在Uri立下约定，共同保卫土地，抵御外敌，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联邦制国家由此诞生。晚上9点30分，飞机进入瑞士领空时，天边最后一片晚霞黯淡下去，一时间，从日内瓦到苏黎世，从莱芒湖畔到雪山之巅，无数绚烂的花火在夏日的夜空盛开。

    （二）

    8月2日晚上10点，提契诺山地越野赛从Leventina山谷深处的小镇Airolo起跑。比赛路线全长133公里，比著名的勃朗峰山地赛（UTMB）少大约20%，然而累积标高（9797米）却超过后者（9600米），爬坡难度可想而知。阿尔卑斯山区的著名赛事，如UTMB、“巨人之路”（TdG）之类，多数位于热门的徒步路线上，路面状况都还不错。然而在提契诺，基本上没有什么像样的登山路径，赛道的大部分路段，需要在巨石和荒草中摸索，这些地方，走路尚且困难，更不要说跑步了。相比之下，如果提契诺称得上是山地越野的话，那么UTMB、TdG之类，简直都可以算是高速公路了。

    Airolo小到只有一条街道，起跑之后，用不到5分钟穿过大街，爬坡开始。深蓝色的天穹下，锯齿一样的群山，一眼望不到边。提契诺陡峭的高山，环绕着深邃的峡谷，降水在谷底蓄积，形成了无数湖泊。比赛路线将穿越4座峡谷，途径33座湖泊，一路白雪青山碧水蓝天，可谓步步美景，处处仙境。

    因为在提契诺很少有像样的登山道路，所以比赛路线显得相当简单粗暴，所有爬坡的地方基本上都是直上直下，极少有迂回。而且半数以上的地段其实并没有路，只有地面上每隔20米一处的路标而已。像提契诺这样匪夷所思的比赛，代表了欧洲山地越野的新趋向，简单的说，可以用三个“A”来概括：Any season（不限季节），Any altitude（不限高度），Any terrain（不限路面），或者说，没有想不到，只有做不到。

    比赛路径在陡峭的Traversa di Cavanna上慢慢的爬升，海拔1800米过后，茂密的森林变成了稀疏的草甸，经过海拔2000米的Alpe di Cavanna之后，脚下只剩下了足球大小的乱石，一路磕磕绊绊。午夜过后，到达第一个补给站，海拔2338米的避难所Capanna Corno Gries。

    （三）

    由于比赛路线大部分位于海拔2000米以上的无人区，补给主要依靠山间的避难所，物资甚至要靠空运。离开补给站，比赛路线左转，沿着Leventina峡谷南侧山脊穿越。最近山区连续降雨，山坡上所有河道都涨满了水，有时不得不趟过没膝深的急流。

    沿着山脊下降到海拔1751米的Alpe di Valleggia，然后一道墙壁一样的陡坡横亘在面前。两侧高山上的积雪融化，激流从四处泻下，几乎是在水流中，我们沿着天梯一样的路径登上山间的关口，海拔2438米的Passo del Naret，面前豁然开朗。天色渐渐明亮，脚下120米处，一面巨大的湖水，Lago del Naret，四面雪山环绕，安宁如镜。

    在湖边的补给站稍事休息，顺便看了一眼下面一段路的地图，吓了一跳。前方短短12公里的路段，竟然包含了1300米爬升和1500米下降！

    所以，继续上路以后，面对眼前看到的一切，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首先是一段瀑布边粗暴的下坡，几乎是在乱石中闭着眼睛往下跳，如果不小心的话，很可能会跟着这些石头一起轰隆隆的滚下去。就这样一直下降到海拔1461米Lago del Sambuco湖峡谷深处，然后一个急转弯，爬坡开始。

    Lago del Sambuco湖四周高山环绕，像铁桶一般，而面前的路线，就是从铁桶中间爬出去，从海拔2336米的关口Passo Sassello翻越。我在那铁桶壁上攀登，回头望去，湖水在脚下几乎1000米的地方，爬过的岩壁如同悬崖般陡峭，用来自杀都绰绰有余——一个飞身向前三周半下去，哪怕扁鹊再世，估计也没办法吧。

    从关口急速下降到避难所Capanna Garzonera，补给之后，继续爬坡。这里海拔在2000米以上，寸草不生，山坡上布满半人高的巨石，所谓前进，基本上就是沿着石头上画的路标，从一块石头爬到下一块石头上，还要时刻小心，以防跌落到石缝里。艳阳高照，气温上升到30度，石头上仿佛铁板烧一样，好在山巅的雪水沿着无数溪流奔腾而下，我用那刺骨的冰水淋遍全身，只见阵阵热气蒸腾，一会儿就蒸发的无影无踪。

    翻越海拔2534米的Valle dei Cani，然后是一段高达1800米的下降，到达比赛中间点，Leventina峡谷中的小镇Faido。这是一段极其令人崩溃的下降，陡峭的山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峡谷中的村庄和公路明明就在眼前，却又总是遥不可及。傍晚时分，当我来到Faido的时候，空气闷热，大团的乌云像浓烟一样从山间升腾。

    （四）

    我刚在Faido的补给站坐定，一声炸雷，地动山摇，暴雨倾泻而下。为保证安全，组委会决定立即中止比赛，所有参赛者在补给站等候消息。

    后面的参赛者像落汤鸡一样涌进补给站，狭小的空间一时间热闹起来。德国人Olli膝盖已经完全废掉，打算就此退赛；比利时人Arno被淋的晕头转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坐在我旁边的法国人Pablo恨恨的说：

    “我受够了……那么多石头，这是人参加的比赛么……”

    忽然他又乐不可支，悄悄对我说：

    “其实我一路都在盼着来一场雷雨，然后组委会结束比赛，我们也就正大光明的回去休息，还不丢面子，多好……”

    晚上8点，雨停了，比赛继续进行，路上的参赛者只剩下了一半。离开Faido，马上就开始了爬坡，一段上升1600米的跋涉。空气清新湿润，穿过幽暗的森林，夜幕慢慢降临。海拔2000米左右的高山草甸被辟为牧场，泥泞不堪，我一步一滑的向上攀登，突然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两只巨大的牧羊犬，狂吠着扑过来。

    我把头灯调到最亮，死死的盯着这两头巨兽，它们被灯光晃傻了眼，不敢上前，我抄起登山杖，准备打一架。

    这时黑暗中一个声音用意大利语怒吼：

    “给我滚回来，你们这俩混蛋！不关你们的事，给我闭嘴！”

    两个家伙夹着尾巴，悻悻的离去，时不时回过头来吼叫两声。

    我在沉沉的夜色中登上Pizzo di Nara顶峰，那峰顶如针尖一样尖锐，只能容下两三人，然后从另一侧的峭壁下降。在简陋的补给站，避难所Capanna Piandioss，赛程已经过去三分之二，昏黄的煤气灯下，几位参赛者坐在长凳上，不停的喘息。

    我继续赶路，前面是一排连续不断的山峰，像尖锐的剃刀一样排列，上上下下没有尽头。四周愈加荒凉，有时激流泻下，淹没了整片山坡；有时从峭壁上穿越，荒草超过半人高，不得不用登山杖小心的探路，若是一脚踏空，极有可能从数百米高的山崖上跌落；有时犬牙交错的乱石布满山谷，石块的边缘像利刃一般。这时我已经超过40小时没有休息，困倦不堪，前后几公里都看不到人影。我在山坡上找到一块巨石，躺下来休息，关掉头灯，霎那间，繁星密布的夜空，如同画卷般在眼前展开。

    （五）

    黎明时分，我来到河谷中的补给站Aquacalda，比赛路线从这里开始上升。晨雾笼罩着大地，对面山坡的草场上，一位牧人唱起约德尔调（Yodeling），奶牛们踱着方步从四面聚拢，排着队等候挤奶。那云雾飘荡的森林，还有山谷中蔚蓝的湖水，都在一起歌唱。

    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在海拔2000米以上的草甸，旱獭们修建了庞大的地下工事。工事出口，一般在草丛中间的隐蔽处，很容易让人崴脚。瑞士人在草丛中的洞口旁，小心的做了标记，让这些毛茸茸的朋友们辛辛苦苦建造的家园，不至于在冒失的行人脚下毁于一旦。

    气温迅速升高，当我越过海拔2381米的关口Passo delle Colombe，面前赫然出现一片湖水，由关口两侧雪山融水汇聚而成。我在湖边补充了饮水，然后躺在草地上小憩，看那湖水中雪山的倒影，还有缓缓流过的白云。脚下的峡谷中，无数瀑布和激流，从提契诺连绵的青山上，注入狭长的湖泊Lago Ritom。湖泊尽头，越过那铁桶一样的峭壁，就可以听到终点Airolo的召唤。

    （Ticino山地越野，总距离133公里，总爬高9797米，参赛人数91，完赛人数22，完赛率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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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O. Eisele、T. Delling提供部分图片）

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