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月12日
早上8点,天色微明,曼彻斯特东南45公里的Edale村,空气寒冷潮湿,面前是连绵的群山,无尽的荒野。在7天的时间里,我们将从这里出发,穿越英国中部山脉,穿越沼泽和湿地,雾霭和冰雪,到达460公里外爱丁堡西南的苏格兰小镇Kirk
Yetholm,全程爬高大约11950米。
这条比赛路线,是英国距离最长的徒步路线之一,地形复杂,气候多变。比赛选择1月中旬,正是英国冬季最寒冷的时期,而且每天白昼时间不足8小时。全程只设立5个补给站:从出发到第一补给站距离80公里,第一、二补给站之间距离接近100公里……参赛者需要应付复杂的地理和气象条件,需要为最坏的情况做好准备,因此,每人还要背负大约10-15公斤的必备物资,包括帐篷、睡袋、火炉、急救药品、足够的衣物,以及至少两天的食物。组织者把这个比赛称作“英国史上最残酷的越野赛”,的确是实至名归。
去年11月,组委会给我寄来比赛地图,三大张0号纸,看得人头晕眼花。临行前两周,偶尔发现英国报纸上的消息,称今年英国将迎来103年来最冷的冬季,我试着查了查山区的天气预报,结果看到
“1月1日,雨夹雪,31毫米,零下1度”;
“1月2日,晴,东南风10级,零下10度”;
“1月3日,大雾,零下3度”……
我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这是怎样的鬼地方啊!
我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比赛开始了。阴暗的天空飘着灰云,气温0度左右,道路泥泞不堪。在田间穿行3公里之后进入山区,沿着陡峭的“Jacob's
Ladder”上升300米,狂风大作,气温迅速降了下来。
英国中部山区大都山坡陡峭,山顶平坦,由于降水无法下泄,山顶往往覆盖着大片的沼泽。7公里过后,来到Kinder
Scout山顶,眼前大片沼泽,望不到边。去年秋冬季节英国降水充沛,因此沼泽积水尤其丰富,脚下是齐膝盖深的冰渣、泥浆和野草的混合物,仅仅Kinder
Scout这一段,就有4公里长。
刚走出Kinder,马上就来到Bleaklow地带,一片面积更大的沼泽区。由于海拔更高,地面上弥漫着冰雾,在野草上形成大片的雾凇,狂风吹过草地,像是有无数的冰凌在空中挥舞。
走出Bleaklow,每个人的膝盖以下,鞋袜里,浸透了泥浆。然后沿着峭壁下降到山谷,风沿着山谷吹过,在山谷的出口汇聚能量,仿佛可以把人吹飞。我不得不紧贴着峭壁,抓住岩石、树枝等等一切可以保护自己的东西,等到下降到谷底,已经被风吹得像风箱里的老鼠一样晕头转向。
在我的前后方,是两个德国人,柏林的Michael和汉诺威的Thomas。我们以往在无数比赛中见面,相互都熟悉,而且水平也差不多,想到后面400多公里的路程,我们决定一起行动。毕竟三个人在一起,互相可以照顾一下,也可以避免出大错。
下一个爬坡马上到来。海拔越来越高,温度越来越低,风也越来越大。山顶的台地,除了野草沼泽之外一无所有,风毫无遮拦的吹来,无处可躲。耳边是狂野的呼啸,冷风像是从四面八方刮来一样,堪称360度环绕立体风。
整整一天的时间,我想我都在重复同样的事情:先是沿着布满寒冰的峭壁爬升,等到了山顶,脚下是齐膝盖深的冰渣和泥水,四下享受环绕立体风,几公里之后下降,在山坡上被吹得像风箱里的老鼠。
到了傍晚,我们三人都有点忍无可忍,能量胶吃的反胃。Michael仔细看了看地图,发现2公里开外有条公路经过,路边有个加油站。我建议过去找点像样的东西吃,哪怕是一条热狗也行啊。
我们沿着泥泞的山坡摸索到公路,发现加油站旁边竟然有座小客栈,招牌曰
“GREAT WESTERN INN
FOOD SERVED”
三人大喜过望,当我们三个一身泥水和臭汗的家伙出现在铺着洁白台布的餐厅时,一班店员目瞪口呆。说明来意后,厨师赶紧跑进厨房,转眼间给每人端来一大盆土豆牛肉,盆里堆的像小山一样,食物仿佛闪烁着光芒,我们差点感动到热泪盈眶。
吃完了饭,补充饮水,继续上路。两座山谷开外,坐落着曼彻斯特,辉煌的灯火,点亮了大半个天空。我们向那繁华的都市,投去最后一瞥,在今后的日子里,灯光越来越少,黑暗越来越多。
夜色渐深,浓雾笼罩了大地,我们来到罗宾汉山(Robinhood
Hill),山顶沼泽中巨石密布,像迷宫一样,根本无路可寻。在浓雾中,头灯只能照到10米开外,我们只能沿着GPS指示的路径,一脚深一脚浅的四处乱窜。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一亮,迷雾也仿佛散去了,面前像变魔术一样出现了一条公路,路边有座小酒吧,白色木头房子,号称“白宫”(The
White House)。我们进去喝了一大杯可乐,继续赶路。
距离第一个补给站已经不远了,前方是一排小山,剃刀一样的排列。陡峭的山坡过后,立刻就是陡峭的下坡,反反复复,折腾到半夜,突然面前一道悬崖,沿着峭壁上开凿出来的小路下降几百米到达谷底,一座山间小屋出现在面前,凌晨1点时分,到达第一个补给站。
补给站里的物资实在是有限,我把厨房翻了个遍,能吃的东西几乎全都吃了,打开背包里的睡袋,倒地睡去。
(二)1月13日
早上7点不到,我就已经睡不着,睁眼一看,Michael和Thomas也已经醒来。我们立刻去厨房胡乱吃了些东西,整理行装,7点半不到,就已经上路。
天色渐渐明朗,依旧阴暗寒冷潮湿。我们沿着泥泞的山坡爬升,荒原在眼前次第展开。野草有半人多高,覆盖着浓霜,我们在草丛里摸索到高处,眼前出现了一座农庄的废墟。
这就是艾米丽•勃朗特(Emily
Bronte)《呼啸山庄》的原型,也是勃朗特三姐妹度过她们童年的地方。
这三姐妹是英国文坛的奇才。大姐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e)著有《简•爱》,二姐艾米丽•勃朗特则以一部《呼啸山庄》闻名于世,小妹安妮•勃朗特(Anne
Bronte)的《荒野庄园的房客》(The Tenant of Wildfell
Hall)也引得洛阳纸贵。可惜天妒英才,三姐妹都在30多岁时离世。
我们在山庄的断壁残垣上小憩,风吹过无边的沼泽,留下一声叹息。门前的台阶上,有一枝鲜艳的红玫瑰,冻成了坚冰一样。
有谁会在这严冬的日子里,走六小时山路,来把她们凭吊?
阴云渐渐的消散,柔弱的阳光穿过雾霭,洒在绵延的青山上,山间点缀着英国的田园和农庄。对面山坡的牧场,农夫开着拖拉机,满载草料,他“啦-啦-啦”的叫唤,顷刻间,上百只绵羊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
中午一过,天色就开始暗了下来,我们来到山谷中的小村庄Lothersdale,在乡间的酒吧里叫了一份牛肉和一大杯可乐。正吃着,另一位参赛者Daniel闯了进来,他肌肉拉伤,惨叫不止,我们赶紧把他扶到壁炉旁休息,然后联系组委会救援。
吃完饭,正准备收拾东西上路,窗外飘起了雪花。4点刚过,天就完全黑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下的紧。
路上的状况没什么改变,仍然是无边无际的沼泽。积水少的地方,会被开辟成牧场,脚下的泥浆里多了很多牛粪。晚上8点多,路被一座农庄挡住了,再一看路标,原来要从牛棚里穿过。我们捏着鼻子,趟过地上厚厚的牛粪,牛栏里有一大群出生不久的小牛,挤做一团,好奇的打量着我们三个不速之客。
鹅毛一样的大雪静静的落下,没有风,可以听见雪落下的声音,不久,雪没过了脚踝,到了夜半时分,积雪没过了膝盖。
第一、二补给站之间的距离大约100公里,经过一个白天的跋涉,我们大概走完了60%。看了看地图,前面不远有个叫Malham的小村庄,然后就是无尽的荒野。难道晚上要在野外露宿?
Malham小的出奇,只有一条几百米长的街道。街上有几个小客栈,可惜门上都挂出了“冬季停业”的告示。正当我们快要走出Malham的时候,突然街上人影一闪,Michael立刻认出,此人是组委会负责通勤补给的Louise。上前一打听,原来她刚交接完工作,到Malham一家旅店借宿。我们大喜过望,随她去了那家已经停业了的旅店,跟老板说明来意,老板立刻给我们开了间客房休息。
经过两天的跋涉,全身上下都湿透。我洗了个澡,把衣服放到暖气片上烤干,不久,一股氨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三)1月14日
早上5点半,起床,准备出发。这是两天来第一次睡足5小时,精神抖擞。老板娘在厨房的冰箱里留下了丰盛的早餐,麦片、火腿、奶酪还有三文鱼。风卷残云般吃饱喝足,继续上路。
下了一夜的大雪还没有停歇。我们沿着乱石嶙峋的山坡来到一个小湖边,在湖边的避风地,有三三两两的帐篷,已经被雪埋了半截。前一天夜里,大多数参赛者都在这里露宿。
天渐渐亮了,风雪依旧,一段漫长的爬坡之后,我们来到了Pen-y-ghent。这是一面陡峭的岩壁,300多米高,没有路,完全依靠突出的岩石向上攀登。我们三人在岩壁下稍作休整,然后开始攀登。岩石上布满冰雪,每一步都要非常小心,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跌落下去。待到成功登顶,每个人心里都狂跳不止。
雪渐渐停了,太阳升起,顿时云消雾散,一片洁白的原野,无边无际。我们踏着齐膝的白雪,在连绵不断的群山中穿行,下午时分,我们来到最高点Ten
End,只见乌云从四面八方升腾,太阳慢慢坠了下去,金光灿烂。
说时迟,那时快,狂风卷着雪花,汹涌袭来,一时间四下雪花飞舞,什么都看不见。好在距离第二补给站Hawes只有几公里远,我们一鼓作气,顶风狂奔,40分钟之后,终于逃离风暴中心,抵达Hawes。
补给站旁边有个超市,看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想到前面两天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我们三人不由地感慨万千。我买了一堆巧克力,还有约克郡特产牛肉包,留着路上享用。
补给站里没有淋浴,也没有床铺,吃了碗牛肉汤,我们在墙角席地而睡。补给站里人来人往,嘈杂不堪,到了晚上9点半,我们三人忍无可忍,决定继续赶路。
前面的路穿越Great Shunner
Fell山顶,与以往的沼泽地不同,这里的山坡遍布嶙峋的乱石。岩石上覆盖着冰雪,很难站稳,又容易扭伤,不久,狂风又起,四周是无边的暗夜,冷空气无情的侵入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夜半时分,我们来到山脚下的停车场。路边有个公共厕所,我们三人眼睛一亮,直奔女厕而去。
之所以选择女厕所,是因为里面味道比较小。我们生起火,煮上咖啡,品尝起牛肉包来。此物外壳为油酥皮,系烤制而成。里面牛肉的汤汁,已经凝成胶冻状,一口咬下去,浓香扑鼻,油酥皮与牛肉冻层次分明,相得益彰。
试问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夜半时分,深山老林,风雪交加,在女厕所里,享用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还有约克郡原产牛肉包?
(四)1月15日
从女厕所出来,我们三人目光炯炯,精神的像半夜里的猫。现在是凌晨三点,风停了,空气越来越冷。
我们沿着山坡,慢慢走进深邃的山谷,一条大河,从山谷中流过,冷空气沉降在谷底,就像是一块坚冰,就连呼出的气,也会立刻变成冰霜。山谷深处,河边有座小农庄,我们走过的时候,门口的狼狗狂吠,在山谷中久久回响。那狗叫的凄厉,我听得悲凉,难道是这凛冽的生活,造就了《呼啸山庄》那般冷酷的人生?
接连几座小山之后,距离第三补给站Middleton只剩下了25公里,25公里连绵不断的沼泽地。
沼泽的水面上结了一层薄冰,上面又下了一层雪,从表面看,与平地无异,踩上去,下面的沼泽就立刻露出了真面目,淤泥没膝,我们必须紧跟GPS路线指示,稍有不慎,稀泥会立刻淹没大腿。
其实,从第一天开始,我就意识到,这个比赛其实跟跑步没有多大关系,它实际上是一个冬季野外生存能力的竞赛。在无边无际的荒原,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的内心强大起来,然后不断的走下去。
天渐渐的亮了,四面的沼泽望不到边,就像是在荒漠的中央。低垂的阳光,照耀在半空中的薄雾,光线不断的变换,像约瑟夫•透纳的水彩画一般。一群寒鸦展翅高飞,有一种荒凉而沉静的美。
与沼泽的搏斗一直持续到下午,我们来到Teesdale山谷的边缘,小镇Middleton坐落在谷底中央,远处,连绵不断的群山覆盖着皑皑白雪,在蓝天白云下,光芒四射。Middleton的青砖房,压在厚重的积雪下,像是黑白的剪贴画。
Middleton的补给站,在教会的寄宿学校里,到达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衣服扒下来,放到暖气片上烤干。吃了三份火腿三明治之后,在学生宿舍里轰然睡去,4小时之后,又条件反射般的醒来。
吃东西,整理行装,晚上10点不到,我们又上路了。
沿着山谷中的河流逆流而上,气温急剧的下降,我先是觉得全身发冷,似乎只要一旦停止运动,整个人都会冻僵一样。然后等到我想喝水的时候,发现一壶水已经冻成了一大块坚冰,再一看温度计,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15度。
河流的一侧,是陡峭的岩壁,我们在河滩的乱石上小心的穿行。激流溅起阵阵水雾,不一会儿,登山包上就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严寒仿佛要榨取身上的每一分热量,我们必须不停的运动,否则马上就会冻僵。
凌晨两点,我们来到河流上游,一条瀑布,飞流直下。我们要沿着瀑布边的悬崖,攀登200多米到达顶端。这一面悬崖由半人多高的巨石堆砌而成,上面结满了光滑的坚冰,我们三人紧贴着岩壁,小心翼翼的选择每一个落脚点,等到越过最后一块巨石来到山顶,几乎累的虚脱。
我们坐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休息,身边是咆哮的水流,头顶上是浩瀚的星空,三人相对无言,不知今夕何夕。
(五)1月16日
“我的左脚好像没有知觉了,”Thomas突然说。我们急忙帮他把鞋脱下来,发现里面进了水,袜子和鞋都冻到了一起。我们赶紧给他换上新袜子。在这样的天气里,一旦手脚冻伤,可不是闹着玩的。
紧接着,我们沿着山顶高原连绵不断的小丘继续前进。这一带地面全部是交错的乱石,中间生长着低矮的灌木,上面覆盖了一层冰雪,看似平坦,实则暗含杀机,稍有不慎,整条腿都会卡到岩石缝里。我们小心的用登山杖探路,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出这片地雷阵。
寒气依旧逼人,Michael终于“撞墙”了。我们已经在野外走了四天整,体力消耗越来越大,Michael感觉浑身无力,几乎无法走下去。
可是我们不能停留,否则很快就会陷入失温循环。我们让Michael赶紧补充能量,前方十几公里处有个小村庄,或许可以在那里休息一下。
天亮时分,我们终于来到山下的小村庄Dufton。村里只有几间农庄,夏日里旅行者往往会在农家借宿,可是如今,村里安静的像冬眠的熊一样。突然,我发现一户人家的厨房有人活动,便上前敲门。女主人开了们,我上前说,我们在山区旅行,如今人困马乏,不知可否进去休息两三个小时。
她略一迟疑,然后说:“没问题,你们可以在客厅休息。餐桌上还有些吃的,你们自己动手。我半小时后要去上班,你们出门的时候把门锁好就行了。”
我们连忙谢过,吃了点餐桌上的麦片酸奶,正要去休息,女主人给每人端上一个大盘子,我们立刻被震惊了:每人一大盘香肠、火腿煎蛋和煮黄豆!
我们虎咽狼吞的吃着,她问:“你们要到哪里去?”
“苏格兰,Kirk
Yetholm。”
“我前天刚从那里回来,雪很大呢。”
吃完饭,我们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壁炉里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每个人的脸,外面的冰天雪地,似乎都成了遥远的过去。
上午10点半,一觉醒来,整理行装,继续赶路。
前面是4座山头,其中第三个是整个比赛的最高点,Cross
Fell。几天的大雪,把整个山区变成了一幅极地风光。阳光低垂,气温仍然很低,山坡是漫长的石板坡,在登顶的时候变得陡峭,狂风四下里横冲直撞,几乎很难站稳。
傍晚时分,我们登上了最后一座山峰,然后开始一路下降。山谷地区历史上曾经是矿区,山坡上有大量的塌陷,幸亏我们通过的时候是在白天,若是晚上,从山坡一路跑下来的时候,很可能就会跌落到几十米的深坑里。
我们沿着山坡下降,一个急转弯过后,面前出现了一座小木屋,墙上竟然贴着比赛的标志。我们又惊又喜,上前一看,原来是比赛的技术指导,英国著名极地探险家John的山间小屋,他在屋里准备了热水和咖啡,为过路的参赛者提供临时的补给。
在这样的地方喝上一杯热咖啡,有一种雪中送炭的感觉。前两天在Malham,John也曾在参赛者的露营地发放热饮。“结果你们不领情,到山下去住奢侈的旅店去了。”老人家恨恨的说。
告别了John,我们沿着山坡一路下降,20公里过后,晚上9点,来到了第四补给站Alston。补给站设在当地的青年旅社里,设施一流,我们舒舒服服的洗了个热水澡,第一次在像样的床铺上安心的睡了一夜。
(六)1月17日
凌晨4点,从梦中醒来,去厨房吃饭,整理行装。比赛的技术指导,登山教练Stu早已等候在餐桌旁:
“今天路上最大的难点是哈德良长城(Harian's
Wall)下面的沼泽地,”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手绘的一张地图,“你们看,长城的出口有一大片深水沼泽,你们务必要沿着GPS路线行走,积水深度一般不超过膝盖。但是一旦偏离,水深会到胸部。一定要小心,切记!”
我们告别Stu,继续沿着山坡上升。山谷的气候相对温和,没有多少雪,山坡大部分也被开辟成牧场。泥泞的草地上,遍布牛马的脚印,晚上结了冰,坑坑洼洼。
夜渐渐的亮起来,云雾笼罩大地,千万重青山,如群岛般遍布在云中。我们穿过一间农场,栅栏上立着一黑一黄两只小猫,见到我们,非但不跑,反而迎上来,绕着我们的腿打转。
雾直到午间才散,我们全身上下湿透,前方是一个叫Greenhead的村庄,这大概是一整天剩下的路程里最后一个村镇,所以我们打算在此歇息一下。
教堂的钟敲过12下,村里的酒吧刚刚开门营业。寒冷潮湿的空气仿佛要抽走人身上的每一丝热量,我们每人叫了一份双层汉堡,一大份薯条,又吃光了酒吧里每一张桌子上的蛋黄酱。
离开Greenhead,就来到了哈德良长城地带。这条120公里长的墙,是公元2世纪初古罗马皇帝哈德良下令修建,横贯英国,构成罗马帝国的最北疆界。城墙绵延高山之巅,墙外则是数百米深的悬崖,悬崖边上是宽数公里的深水沼泽。为有效抵御北方蛮族入侵,罗马人甚至挖掉了部分沼泽的淤泥,以增加蓄水量。
我们沿着那蜿蜒的废墟行进,仿佛就像是跨越了1800多年的奇遇。云影缓缓的走在大地上,灵魂飘荡在空中。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要离开那墙,继续向北前进。墙下古罗马人倚赖的天堑,以及他们设计的机关,却成了我们的噩梦。那沼泽,一脚踩下去,积水没到膝盖,而且似乎还会缓缓的下陷。水上结了冰,还有一层薄薄的雪,看不出水的深浅。我们三人紧靠在一起,紧紧盯住GPS的路线,同时用登山杖仔细的探路。无数次,我用登山杖试探,捅下去,整个登山杖都没入水中。
穿过这片几公里的沼泽,我们心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幸福感。天刚刚黑,前面还有一片牧场和一片森林,然后第五补给站Bellingham就不太远了。
牧场上,几百头牛聚集在一起过夜,我们刚要从他们身边经过,只听见一声怒吼,霎时间,几百头牛围城一个扇形,慢慢的向我们包抄过来。
我心里一沉,现在正是繁育小牛的季节,它们一定把我们当做敌人了。
牛群越来越近,我甚至可以听见它们低沉的喘息。我们三人站成一排,用登山杖奋力捣向领头的公牛,只听它一声惨叫,掉头落荒而逃,牛群顿时崩溃,四散而去,溅起大片泥浆。
穿过牧场,进入林区。天完全黑了,在林中,显得尤其黑暗。参天的树下,沼泽密布,森林里也没有路,全靠GPS指示的方向前进,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
走出森林,然后翻过剃刀似的一系列小山丘,晚上10点,我们终于来到最后一个补给站,Bellingham,离比赛终点只剩下了75公里。
我们抓紧时间吃过晚饭,这时,又有几位参赛者到达。我们开始计划最后一段行程,向Stu询问天气情况。
“情况不太乐观。”他严肃的说,“山区积雪目前大约有半米深,预计明天会有30-50厘米的降雪和10级大风,恐怕麻烦很大。我们已经派人到前方探路,但是山区没有手机信号,无法跟他们取得联系。”
这个消息让大家一时间不知所措,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我说:
“该来的总是会来。我建议大家先去睡觉,Stu,有新情况的话叫醒我们。”
(七)1月18日
凌晨三点半,一觉醒来,发现大家也全都醒了。我们来到厨房,连忙向Stu询问天气情况。他说: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气象台刚刚修正了天气预报,大范围暴风雪将在下午三点抵达。这次冷空气非常强烈,将来几天会影响整个英国的天气,从明天下午开始,山区将出现11级大风,以及70厘米的降雪。”
“诸位都有丰富的山地运动经验,你们知道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你们是继续走下去,还是到此为止?”
“走!”大家异口同声的说。
“好。现在开始准备,一小时后出发。”
5点整,我们准时集合。为保证安全,我们三人与同时到达补给站的另外三个英国人Ian、Brian和Annabel组成一队,后来到达补给站的参赛者,将在三小时后编队出发。
我们站在路口,Stu做最后的技术分析:
“风最强的地方是Cheviot山脉一带,你们要尽量走在高处。”
“最后45公里没有任何人烟,但是路上有两处紧急避难所。气象状况好的时候,要抓紧时间赶路,不要在避难所停留太久。”
“一个人在出现失温症状的时候,总是不愿意承认。你们要互相注意观察,发现有人有异常情况的时候,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及时施救。”
他把一个GPS示踪器交给我们:“孩子们,我们将时刻关注你们的动向。我会在Kirk Yetholm欢迎你们归来!”
我们匆匆踏上征程,苏格兰边境越来越近,山路将更加陡峭,放眼望去,视野所及之处,只有两三点灯光。再过30公里,我们将彻底远离文明世界,在到达终点之前,不会再看到任何道路、农场,也不会再有手机信号。
我们要跟暴风雪赛跑。脚下仍旧是无边的沼泽,经过6天的磨练,所有人对没膝的泥浆都早已无动于衷。到早上8点,天蒙蒙亮,我们穿过最后一座农场,面前已是茫茫山野。
这时,一直在前面带队的Michael停了下来,转过身,平静的说:
“诸位,现在是第405公里,我们还剩下最后55公里。可惜,凭我现在的体力,恐怕很难再坚持一天。我现在联系组委会,退出比赛,祝你们好运,加油!”
远远的,有位农夫开着拖拉机过来,我们拦下他,请他把Michael送回Bellingham。我们与Michael拥抱道别,我的眼睛有些潮湿,随后,五个人继续赶路。
太阳慢慢的升起,金色的阳光笼罩大地,照耀着皑皑白雪覆盖的森林、沼泽、山岳和无边无际的荒野。在第419公里,我们遇到了伐木工人的营地,在那里补充了水,向最后41公里进发。
午后,乌云缓缓的从天边涌现,阳光从云朵的缝隙中照射下来,显得无比灿烂辉煌。下午两点半,我们来到第一个避难所,开始起风,空中飘起了雪花,离终点还剩下25公里。。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停留。简单吃了些东西,准备好夜行的装备,三分钟之后,我们又上路了。
乌云不断从四面聚拢,不一会儿就天昏地暗,狂风裹挟着雪花,横冲直撞。我们从陡峭的山坡登顶,接下来,要沿着狭窄的山脊,走向下一座顶峰,Windy
Gyle。
暴风雪终于到来了,11级的狂风,卷着密集的雪花,像子弹一样袭来。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呼啸,像群狼在怒吼,说话要在耳边狂吼才能听见。密集的雪花完全遮挡了视线,头灯毫无用处,视野不超过5米。雪已经没到了大腿,看不到任何路的踪影,只能靠GPS定位。
这时候,我们正走在通往Windy
Gyle的山脊上。这一段3公里长的山脊,又名“King's
Seat”,一侧坡度稍缓,而另一侧,则是深达300米的悬崖。我们五个人紧靠在一起,小心的沿着GPS指示的路线行进。面前,除了面粉一样飞舞的雪花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左手几米开外,
是黑洞一样的悬崖。
其实,在山地越野中间,我更喜欢夜跑。因为四面都是无边的黑,你根本不知道周围有多危险,所以,老老实实的关注脚下,安心去跑就好了。
暴风雪越来越猛烈,眼镜上,衣服上,背包上,都粘满了雪,眉毛胡子甚至睫毛上都挂着冰。气温在零下10度左右,然而由于大风,实际体感温度在零下30度以下。有时,迎面来的风大得可以把人吹倒,我们就排成一列,身体前倾,一步步的向前挪,像是风暴中的阿拉斯加野牛一样。
地上的雪越来越厚,有时一步踩下去,积雪过腰,挣扎半天才能脱身。我们相互扶持,仍然坚持一点一点的前进。
越过Windy
Gyle,继续1公里上坡,然后向北转弯,避开迎面风,2公里之后就可以到达下一个避难所。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1公里。耳边是飞机起飞一样的轰鸣,眼前密密麻麻的雪花,脚下是齐腰深的积雪……到了转弯处,五人击掌相庆。
五个人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所以我们决定立即前往避难所休息。我们在地图上确定避难所的坐标,然后用GPS定位,在雪地里缓慢向前移动。避难所离GPS路线只有几米远,可是要在暴风雪里找到它,却费了相当一番周折。最后,当Annabel摸到避难所门口的台阶时,每个人都如卸重负一般。
避难所是个内部面积大约5平方米的小木屋,我们搜到了极其微弱的手机信号,给比赛总指挥Scott发了短信,告诉他我们在这里过夜,天明后视情况决定下一步行动。从第一个避难所到这里,距离只有10公里,可是我们在暴风雪里走了整整8个小时!
我们卸下背包,生火做饭,吃饭睡觉。凌晨3点,一觉醒来,发现睡袋口上结了一圈冰,外面的暴风雪似乎更猛烈了。
(八)1月19日
现在想起来,选择在避难所过夜,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那时候每个人体力严重透支。Thomas的小腿被岩石划伤,伤口达1厘米深,10厘米长(在终点被缝了12针),我们给他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处理,到早晨的时候,行动已无大碍。
Ian在离开最后一个补给站的时候揣了一个大土豆,晚上睡觉的时候在睡袋里捂热,早上用刀一分为五,我们就着雪水,还有各种口味的能量棒,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早上8点半,外面暴风雪依旧,然而天已大亮,至少辨的清方向。我们给Scott发了个短信,告诉他我们将继续赶路。面前还有最后一座高山,the
Schil,我们排成一排,顶着子弹一样的雪花向上攀登,然而每个人的心里都无比清楚,终点已经一步一步的接近了。
翻越the
Schil,我们开始下降。狂风被山体挡在背后,风小了许多,然而雪越来越深,我们想尽各种办法在齐腰深的雪地里挣扎,像是一群陷入了沼泽的动物。
海拔越来越低,风雪渐渐的停了,我们下降到山谷中央,天边甚至出现了一缕阳光。对面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两棵树,我们就要走出大山了。
我们停下来,对照地图和GPS寻找路线,突然,Annabel指着树的方向说,看啊,那里有个人,还有条狗呢。
无疑,那就是出山的方向了。我们向着那树走去,近了,才发现那人原来是英国山地搜救中心的搜救队员。他简单的询问了我们昨夜的经历,然后向身后一指,说,从这里下山,你们的人在路口等着呢。
当我们来到Kirk
Yetholm的公路上,我发现组委会和医疗队所有人都守候在那里,见我们出现,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离终点还有最后一公里,走在最后的这段路上,Scott给我们讲述了一天以来发生的事情:
“你们离开最后一个补给站之后,我们就向英国山地搜救中心报告了你们的行踪。当你们向King's
Seat挺进的时候,我们和一支搜救队已经来到了悬崖的正下方。我们时刻都在关注你们发来的GPS信号,一旦出现险情,我们可以立即实施援救。”
“在你们之后出发的那支队伍,在到达第一个避难所之前就遭遇了暴风雪,不得不回撤。当你们通过King's
Seat之后,继续前进的时候,我们和搜救中心发生了分歧。那是暴风雪最猛烈的时候,搜救中心主张不惜一切代价,立即上山救援,但是我们觉得,从你们发来的GPS信号看,你们速度虽然极其缓慢,然而却在一刻不停的前进,应该没有大事。”
“后来收到你们的短信,得知你们在避难所过夜,安然无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整个晚上,我们都守候在避难所下方的山谷里,一旦出现意外,我们半个小时内就可以到达。”
“最值得高兴的事情,是你们在正确的时间做出了正确的选择,”Stu补充说。“过去的那个激动人心的夜晚,你们的命运,牵动着英国每一个山地运动爱好者的心。你们的经验、勇气和智慧,将在今后许多年里,成为我们心中的传奇。”
(九)1月20日
七天前,我们踏上旅程,风餐露宿;七天后,我们到达终点,世界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样子。
漫天的风雪已经扫荡了整个英国,望着车窗外飘舞的雪花和飞驰而过的群山,过去的七天,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现:Edale,Kinder
Scout,雾凇,沼泽,Great Western
Inn,白宫,呼啸山庄,黑脸绵羊,Malham,Pen-y-ghent,牛肉包,女厕所,Dufton农庄,Cross
Fell,哈德良长城,牛群,暴风雪,避难所,Kirk
Yetholm……所有的偶遇都似乎是命中注定,所有的艰险都敌不过我们的友情,所有平凡的点滴都闪耀着诗意,所有世间的美丽都是伟大的奇迹……当飞机从曼彻斯特机场起飞的时候,我满怀感激,向过去的七天挥手告别。
(感谢Guidi Huwiler,Thomas
Ehmke,John Bamber,Stu Westfield提供部分图片)
起点,Edale
Black Hill
Bleaklow
荒原日落
呼啸山庄
荒原
农庄
雪夜狂奔
雪夜
露营地
登顶Pen-y-ghent
在路上
暴风雪来袭
女厕所里的早餐
忙里偷闲
High Cup Nick
山中日出
Dufton农庄的早餐
雪原
John的山中小屋
沼泽地图
哈德良长城
雪原
荒野
避难所
TEFT(Trans Europe Freight
Train)在终点
唯一一位完赛的女性,Annabel,在终点见到家人,失声痛哭
Club of Insan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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