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1月24日中午，站在科布伦茨城外的山巅，初冬时节，寒意袭人。脚下，摩泽尔河（Mosel）与莱茵河交汇，深山峡谷蜿蜒曲折，阴云密布。沿着崎岖的山路，穿越溪流与峡谷，140公里开外，是本次冬季山地越野赛的终点，前联邦德国首都波恩。

    在古罗马，莱茵河是罗马人与日耳曼人的分界线；神圣罗马帝国时期，莱茵河是各诸侯国防御疆界的天险。如今，莱茵河峡谷两岸的山巅，仍然矗立着无数古堡，它们大多数已经变成废墟，在河谷的朝雾与夕阳中，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莱茵河中游的峡谷地带，是由莱茵河及其支流在高地上切割而成，结构好像一大块切的七零八落的豆腐：这个地区，所有河流两岸是深达200-400米的峡谷，然而沿着险峻的山坡攀登到峡谷的顶端，眼前却是开阔的原野。由于地势关系，山谷与山顶台地的气候也有很大差别。峡谷内部，空气湿润，还透着秋天的余温；山顶的台地，却是寒风凛冽，满目肃杀。

    （二）

    一路上密林不断，树叶已经落光，脚下是一尺多厚的落叶，每当遇到陡峭的下坡，感觉就像滑雪一样。

    下午四点半过后，天已经完全黑了，树干上的路标越来越难以辨认，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一旦错过某个路标，很可能就会南辕北辙。莱茵河谷燃起了灯火，数不清的城镇和村庄，在脚下200米深处，仿佛银河陨落人间。河谷愈加狭窄，最窄的地方，河流与峭壁之间，只有一条铁轨穿过。几个星期前看过007的新片“Skyfall”，所以每当有夜行列车在河谷中穿行，我都忍不住想，如果直接跳下去，会不会很快就回到波恩了？

    我正在胡思乱想着，转眼就到了河边一处悬崖，路边有一处小木屋，供旅行者观景、小憩。“看，有人来了！”一个声音传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就被一群姑娘团团围住。

    我吓了一大跳，听她们解释，才弄清原委。德国有个风俗，婚礼前夜，准新郎/新娘要与亲朋好友欢庆，告别单身。客人们可以提各种古怪的要求，准新郎/新娘必须设法实现。

    眼前的这位准新娘，被一群闺密劫持上山，必须要找到一位路人，解答出一道数学题才可以回家。我看了一下题目，原来是一个复杂函数求导的问题，花了一分钟时间做出答案，继续上路。

    （三）

    整个140公里的比赛，一路只有4个补给站，平均大约30公里一个。3号补给站过后，赛程已经完成大半。夜已深，月光如晦，寒风四起，气温零度左右，地面结满霜。偶尔有三两只狐狸在林间散步，见有人跑过，也不慌张，只是在路边站定，像观众似的。还有一次碰到野猪，被我打扰了美梦，显得很愤怒，几乎要从树丛从冲出来。我赶紧把头灯调暗，悄悄绕过这个大家伙。

    我正在半山腰的草场上穿行，突然听到山顶有人喊：“你知不知道路在哪里？”

    我喊那人下来，等到走进，我认出了他，是德累斯顿的Chris。在开阔的草场上，他没有找到路标，山上山下折腾了5次，直到我经过。我查了一下GPS，原来要翻过半山腰牧场的栅栏，穿过整个牧场，难怪他会迷路。

    Chris是一流的路跑运动员，100公里和100英里成绩相当可观，不过山地长距离还是第一次，所以明显缺乏经验：前半程速度过快，体力消耗明显，没有准备GPS或者地图，夜间只靠一把手电筒探路，看起来像个保安。

    我建议他同行，至少两个人一起，不那么容易迷路，说不定还能一起到终点呢。

    两个人一起跑步，明显要比一个人轻松的多，尤其是水平接近的时候。Chris讲起他一年多以来的生活，离婚，疗伤，跑步；我们又交流了明年的计划，大概至少还会有三次见面的机会。

    路程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二，波恩辖区之外最后一个城镇，Linz，马上就要到了。从GPS上看，一公里之外就是Linz体育场，可是面前却是陡峭的上坡，难道是GPS有问题？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登上山顶，一座巨大的足球场赫然出现，屹立在莱茵河畔的峭壁顶端。我不禁悲喜交加：您修的这是球场，还是城堡啊？

    转眼已是凌晨4点，Chris渐渐体力不支，离终点还有30公里，继续坚持下去大概不太现实。我看了一下GPS，目前的位置在山背后，附近没有公路通过，最简单的方案是把他送到5公里外的最后一个补给站，在那里退赛。

     穿过山坡的荆棘，花了差不多一小时的时间到达Rhoendorf补给站，在篝火边烤了半天，暖和了过来。我查了一下列车时刻，最早一班到波恩的火车半小时后经过Rhoendorf，我给Chris指明火车站的方向，然后继续上路。

    （四）

    Rhoendorf位于一个狭窄的山谷出口，离开Rhoendorf之后，马上就要攀登下一座峭壁，著名的Drachenfels。相传英雄尼贝龙根曾在此地与恶龙大战七天七夜，终将恶龙斩首。龙身陨落人间，化作莱茵河畔的巨石，Drachenfels即“陨龙山”之意。靠近莱茵河一侧的山坡，坡度在70度左右，被开辟成葡萄园，每年收

成的时候，果农只能在葡萄架间匍匐前进，采摘峭壁上的果实。这片葡萄园出产的酒，酒体呈现鲜艳的玫瑰红色，又名“龙之血”。

    在Drachenfels顶峰向北望去，波恩就在灯火阑珊处。

    七年前的夏末，我第一次来波恩。火车刚到站，天上就开始下雨。

    那场雨下了两个星期。

    窗外的树林里，松鼠已经开始准备过冬的粮食，我在窗前看着它们在雨中忙碌的采集橡实，四处埋藏；老松树上，有只啄木鸟，“咚咚咚”，一刻不停的敲。我有时候沿着莱茵河跑步，流水与城镇，隔着一层烟雨，分不清界线。回到城里的时候，暮色沉沉，华灯初上，石板路泛着青色的光芒，溅起无数水花。古城墙的废墟，依不同建造时间分成几层，最下面古罗马时代的基础，已经泛黑，像是铸铁一样。老城广场的贝多芬铜像下，总有人在那里拉手风琴。什么样的人才会自信到在贝多芬面前卖艺？我不禁想。然而听过之后，我才明白，这大概是我听过最好的手风琴作品。

    雨停的那天早上，我坐地铁上班，从地下钻出来，驶上莱茵河大桥的那一刻，阳光穿过阴云，从四面八方照耀下来，整个世界被温暖的金色拥抱。莱茵河上，一层缥缈的云雾，像一条棉花毯，上面漂浮着航船的桅杆，Drachenfels城堡的废墟，以及教堂的尖顶，分不清哪里是人间，哪里是天上。

http://s6/mw690/856e775agd070816f5905&690

图1  Drachenfels

图2  波恩，夕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