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校版】《阿喀琉斯之歌》——第三十章
(2016-01-28 14:24:35)分类: 阿喀琉斯之歌 |
第三十章
阿喀琉斯看着我靠近,我奋力跑得喘息把血腥味都带到了舌尖。我啜泣着,胸口颤抖,喉头磨得生疼。如今他将受人憎恨。没人会记得他的荣耀、他的真诚,或他的美丽;他一切黄金品质都将被毁为灰烬。
“发生了什么?”他问道。他双眉担忧地紧蹙。他真的不知道吗?
“兵将们命在旦夕,”我哽道。“所有人。特洛伊人已经进营了,他们在烧船。埃阿斯受了伤,除了你,没人能救他们了。”
他的脸色就在我说话间变得冷硬。“如果他们性命垂危,那就是阿伽门农的错。我告诉过他夺取我的荣誉会引发什么。”
“昨晚他提议献出——”
他喉头作响。“他什么也没献出。几个三脚鼎,几件盔甲。没一样弥补他的侮人行径,或者承认他犯下的过错。我一次又一次救他性命、救他军队。”他语气中几乎毫无克制的怒气极为浓厚。“奥德修斯可以去舔他靴子,狄俄墨得斯也行,剩下所有人都可以,就我绝不会。”
“他为人不光彩。”我像个小孩一样抓紧了他。“我知道,所有将士都知道。你必须忘掉他。就像你说的那样,他会自取灭亡的。但不要把他的过错怪罪到他们身上。不要为他的癫狂让他们赴死。他们都曾爱你、敬你。”
“敬我?没一个人与我共同抵抗阿伽门农。没一个人为我说话。”他语气中的苦涩使我震惊。“他们站在一旁任由他侮辱我。就好像他才是对的一样!我为他们苦战十年,他们给我的报酬就是丢弃我。”他眼神变得阴暗疏远。“他们已经作出了选择。我不会为他们落泪。”
海滩下传来一阵桅杆坠落的碎裂声。烟雾越来越厚。更多船着火了。更多人丧命。他们会咒骂他,诅咒他受束于我们地下世界最阴暗的锁链。
“他们那时很愚蠢,没错,但他们仍旧是我们的人。”
“默米东人是我们的人。余者可自生自灭。”他本会走开的,但我把他拉住留在我身边。
“你在自取灭亡。你不会因此受到爱戴的,你会被人憎恶、诅咒。求求你,如果你——”
“帕特罗克洛斯。”他语气尖利,他从未如此唤过此名。他目光朝我压下,嗓音像裁决者在宣告判决。“我不会那样做的。不要再问我了。”
我盯着他,目光笔直如矛穿空。我找不到能够触动他的言语。或许世间根本没有那样的话语。灰色的沙子,灰色的天空,我的嘴,干灼光裸。感觉就像世界末日。他不会上场。士兵们会丧命,并要拉着他的荣誉陪葬。毫无缓解,毫无慈悲。然而,我的思绪依然在角落里绝望地扒寻着,希望能找到什么让他心软。
我跪了下来,把他的手按到我脸上。我双颊流满不尽的泪水,像水流过黑色的岩石。“那就当是为了我,”我说道。“为我解救他们。我知道我向你请求了什么。但我仍要请求。为了我。”
他垂眼看我,我看到了我的话语对他的影响力,看到了他眼中的挣扎。他咽了口唾沫。
“别的什么都好,”他说。“什么都好。但这样不行。我做不到。”
我看着他如石的美丽脸庞,失去了一切希望。“如果你爱我——”
“不!”他脸上紧绷得僵硬。“我做不到!如果我屈服了,阿伽门农就能随意践踏我的荣耀。诸王和兵士们也不会尊重我了。”他喘不过气来了,像跑了很远的路一样。“你以为我想他们全部送命吗?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不会让他夺走我的荣耀!”
“那就做别的。至少送默米东人上场。送我代你上场。让我穿戴上你的盔甲,我会替你带领默米东人。”这话让我们俩都震惊了。这话仿佛来自某位神祇口中,是通过我说出的,而非出自我。但我揪紧了这些话,像快要溺死的人揪住自己最后一口气。“你看到了吗?你不必违背誓言,希腊人却仍能获救。”
他盯着我。“但你不会战斗,”他说道。
“我不需要!他们怕你得很,我一露头,他们就会逃跑了。”
“不行,”他说。“太危险了。”
“求你了,”我抓住他。“不危险的。我会没事的。我不会靠近他们的。奥托墨冬和其他默米东人会和我在一起的。如果你不能上场,那便不能。但用这种方式救他们吧。让我这么做。你说过我别的什么请求你都会同意的。”
“但——”
我没让他回答。“想想!阿伽门农会知道你依然在反抗他,但兵士们会爱戴你的。没有什么名誉比这更伟大——你会向他们证明你的幻影比阿伽门农的整支军队都要强大。”
他在听。
“救他们的会是你有力的名声,而非你掷矛的臂膀。那时他们便会嘲笑阿伽门农的衰弱了。你能看到吗?”
我看着他双眼,看着他眼中的不情愿一寸寸退让。他正想象特洛伊人逃离他的盔甲,正想象自己比阿伽门农棋高一着。士兵们感激地伏在他脚下。
他举起他的手。“向我发誓,”他说。“向我发誓如果上场了,你绝不和他们交战。你会和奥托墨冬一起待在战车里,让默米东们走你前面。”
“好。”我把我的手按在他手上。“当然。我又没疯。只是吓吓他们。”我浑身湿透,头晕眼花。我在他那骄傲与狂怒的无尽长廊找到了一条出路。我将拯救士兵们;我将从他手中挽救他自己。“你让我这么做吗?”
他又迟疑了片刻,绿色的双眼寻找着我的眼睛。然后,慢慢地,他点了点头。
阿喀琉斯跪下身,替我扣上盔甲,手指动作敏捷得我跟都跟不上,只能感觉到逐渐束紧的扣带迅疾的拉紧感。他一点一点把我装备起来:铜制的胸甲和护胫甲,紧箍在我皮肤上,箍在皮衬裙上。他边动作,边快速而平稳地低声指示我。我绝不能交战,我绝不能离开奥托墨冬或者其他默米东人。我要待在战车里,遇到险兆第一时间就逃跑,我可以把特洛伊人赶回特洛伊但绝不能试图在那里与他们战斗。而且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我必须远离城墙和栖身墙上的那些随时准备好挑掉靠得太近的希腊人的弓箭手。
“这次不会像过去我在你身旁时那样,”他说道。
“我知道。”我动了动肩膀。盔甲僵硬、沉重,丝毫不能弯折。我告诉他我感觉自己像达佛涅,新长出了桂树皮枝干。他没笑,只是递给我两杆标枪,枪尖磨亮闪光。我接过标枪,热血开始冲进双耳。他又在说话了,是更多建议,但我没听见。我在听着自己那不耐烦的心脏的鼓动声。“赶紧,”我记得自己如此说道。
最后,头盔遮盖住我暗色的头发。他把一面抛光的铜镜扭向我。我盯着这副我了如指掌的盔甲里的自己,头盔上的羽饰,腰上挂着的镀银的剑,锤炼过的金子装饰的肩带。一切都是那么无法错认,让人一瞬间就能认出。只有我的双眼感觉还像自己的,比他的更大更黑。他亲吻了我,以柔软、张开的温唇捕捉我,把甜蜜气息吹入我喉头。然后他握住了我的手,我们便往帐外的默米东们走去。
他们已排成队列,身披铠甲,忽然之间变得令人畏惧,他们那层层金属像晶亮的蝉翼般闪着光。阿喀琉斯带我来到那辆束在三匹马的轭组上的战车前——不要离开战车,不要投枪——而我理解他在害怕我如果真的战斗的话会暴露身份。“我会没事的,”我告诉他。然后背过身,在战车里找好位置,放好标枪,搁稳双脚。
他在我身后对默米东们说了片刻的话,一只手越过肩,朝冒烟的船甲、向上涌往天空的黑灰和在船身上扭打的翻滚的人堆挥动。“把他带回我的身边,”他告诉他们。他们点头,以矛击盾以示赞同。奥托墨冬迈步至我跟前,拿起了缰绳。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必须要用战车。若我跑下海滩,我的步履绝不会被人错认作他的。
马匹感觉到了身后的战车车夫,喷了喷鼻子,打了个响鼻。车轮向前摇晃了一下,我便身形不稳,标枪彼此敲响。“把它们平衡住,”他告诉我。“会容易些。”所有人都在等着我笨拙地把一杆标枪换到左手,过程中还把头盔敲歪了。我伸手去扶正。
“我会没事的。”我告诉他。告诉自己。
“你准备好了吗?”奥托墨冬问。
我看了阿喀琉斯最后一眼,他站在战车一侧,几乎有些孤独。我伸手去够他的手,他于是紧抓住我的手。“小心,”他说。
“我会的。”
还有更多话要说,但就这一次我们没说出来。还有的是说话的时候,今晚、明天,还有之后的每一天。我放开了我的手。
我重新转向奥托墨冬。“我准备好了,”我告诉他。战车开始滚动,奥托墨冬指挥它驶向近海浪边拍实的沙地。战车驶到那里时我能感觉到,能感觉到轮子开始抓地,感觉到战车行驶变得平缓。我们转向航船,开始加速。我能感到风在抓我的盔羽,我知道那马鬃正在我脑后流动。我举起了标枪。
奥托墨冬伏地身子,这样人们先看见的就会是我。沙子从我们翻滚的车轮下飞出,而默米东们咔哒咔哒地跟在我们身后。我的一呼一吸开始变成喘气,我紧抓住矛杆,抓得手指生疼。我们飞驰过伊多墨纽斯和狄俄墨得斯空空如也的帐篷,驰过沙滩的弯沿。并且,最终驰过最先几堆聚集的人。他们的脸庞模糊地飞过,但我听到了他们认出人之后惊喜的喊叫。“阿喀琉斯!是阿喀琉斯!”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宽慰涌遍全身。计划有效。
现在,两百步以外,正冲向我的,是船只和军队,是听到我们的车轮声和默米东们的脚步履统一地击打沙地的声音而转过来的头。我深吸一口气,在我那——他那——紧扣的盔甲里挺起双肩。然后,头向后倾,标枪高举,脚抵住战车两侧,祈祷着我们不会撞到地面隆起把我颠倒,我高喊,疯狂的声音使我浑身震颤。一千张属于特洛伊人和希腊人的脸上凝结着震惊和喜悦转向我。一阵碰撞之后,我们便身居人群之中了。
我再次高喊,他的名字在我的喉头沸腾出来,并听到了交战中的希腊人回应的呼声,一声充满希望的兽性的嚎叫。特洛伊人开始在我身前被击破,带着令人满足的恐惧往后连滚带爬。我耀武扬威地咧牙,热血冲过血管,这是看见他们逃跑时我那强烈的快意。但特洛伊人生性勇猛,并非所有人都逃跑了。我抬起手,举高我的标枪以示威胁。
也许是这副盔甲在给我塑形。也许这是多年旁观他的结果。但我肩膀找到的姿势不是我过去那摇摇晃晃的笨拙姿势。这姿势更高爽有力,完美的平衡。然后,在我能细想自己在做什么之前,我便投掷了——又长又直的一道螺旋,直戳一个特洛伊人的胸膛。随着他的身体往后抛去,他朝伊多墨纽斯的船挥舞的那把火炬也滑落了,火在沙地里摇摆。我没看见他是否流血,头骨是否裂开露出了脑花。死了吧,我想道。
奥托墨冬的嘴在动,双目圆瞪。阿喀琉斯不想让你战斗,我猜他在这么说。但我另一杆标枪已经自己举到了我手里。我做得到的。马匹再次转向,士兵们从我们道上四下散开。那种纯粹的平衡感,那种世界平稳等待的感觉再次来临。我双眼盯住了一个特洛伊人,然后我投出标枪,感受着木柄抵在我拇指上的触感。他倒下了,大腿被穿透,我知道那一击击中了骨头。两个。四周的人都在叫喊阿喀琉斯的名字。
我抓住奥托墨冬的肩膀。“再来杆标枪。”他迟疑了片刻,然后拉起缰绳,减速了一会好让我向战车格格晃动的车身外斜身取回一杆卡在一具尸体里的标枪。枪杆看似自己跳入了我的手中。我的双眼已经在寻找下一张脸。
希腊人开始聚集——墨涅拉俄斯在我身边杀死了一个人,涅斯托耳的一个儿子仿佛要借借运气般在我的战车上敲了敲他的标枪,然后将它扔像一个特洛伊王子的头。特洛伊人绝望地爬向他们的战车,全面撤退。赫克托耳在他们当中奔跑,呼其保持秩序。他取得了他的战车,开始领众人前往营门、穿过横跨沟渠的狭窄堤道、去到那后面的平原。
“走!跟上他们!”
奥托墨冬的脸上充满不情愿,但他服从了命令,调转马头追上。我从尸体上抓过更多标枪——有几具尸体被我半拖在后方,之后才扯松了枪头——然后追逐现在拥塞了大门的特洛伊战车。我看着驾驶战车的人们害怕地、疯狂地回头看着阿喀琉斯从他那愠怒中如凤凰重生。
不是每匹马都如赫克托耳的那般轻捷,许多受惊的战车在堤道上滑落,沉没在沟渠里,余下驾驶它们的人徒步逃跑。我们紧随其后,阿喀琉斯那宛如神祇的马将双腿投向空气的掌中奔驰。我那时原本便会停下来了,特洛伊人都四散逃回他们的城中。但我身后有一队集结的希腊人在叫喊着我的名字。他的名字。我没有停。
我伸手指去,奥托墨冬朝马匹扫出一条弧线,鞭挞他们向前。我们驰过逃跑的特洛伊人,兜转回来在他们奔跑路上对上他们。我的标枪一次次瞄准,劈裂人的肚腹、喉咙、肺部和心脏。我毫不留情,毫无差错,擦边避开搭扣和青铜撕裂人肉,那血肉像兽皮酒袋参差不齐的开口那样溅出红色。我在白帐篷里待的那些日子让我深知他们所有的弱点。真是太容易了。
翻滚的人群里突然冲出一辆战车。那架车的人身材极其高大,在他鞭打得他的马匹直吐白沫时,他的长发正在他脑后飞扬。他暗色的眼睛紧盯着我,嘴在狂怒中扭曲。他的盔甲在他身上就像海豹的皮在海豹身上那样合身。是萨耳珀冬。
他举起手臂,拿他的标枪瞄准我的心脏。奥托墨冬高声叫了句什么,大力扯着缰绳。我肩上一阵风吹过。那标枪的尖锋埋在了我身后的地上。
萨耳珀冬大喊,是咒骂还是挑战我不知道。我像在做梦一样举起我的标枪。这就是那个杀死了那么多希腊人的人。是他的双手撕裂了围墙。
“不!”奥托墨冬抓住我的手臂。他用另一只手鞭打马匹,我们于是穿过了战场。萨耳珀冬调转他的战车,把它弯向一边,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他已经放弃了。然后他再次弯了回来,并举起了标枪。
整个世界都爆炸了。战车猛地空中翘起,马匹嘶鸣。我被扔到了草地上,头猛击地面。我的头盔往前掉落遮住了我的眼睛,我把它猛推回去。我看见我们的马彼此之间乱作一团;有一匹马倒下了,被标枪贯穿。我没看见奥托墨冬。
萨耳珀冬从远处来到,他的战车冷酷无情地朝我驶来。没时间逃跑了;我站起身面对他。我举起标枪,紧抓着它仿佛那是我要掐死的蛇。我想象着阿喀琉斯会怎么做,双脚扎实站在地上,扭曲着背后的肌肉。他会看见那牢不可破的盔甲上的缺口,或者他会自己制造一个缺口。但我不是阿喀琉斯。他们已经快到我身前了。我投出标枪。
标枪击中了他的腹部,那里的盔甲很厚。但地面并不平稳,而且我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投掷那杆标枪。标枪没有穿透他,但把他往后撞退了一步。已经足够了。他的体重使战车倾侧,而他从中跌落。马匹在我身旁冲过,把他留在身后,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我抓住我的剑柄,心中恐惧他会站起来杀死我;然后我看见了他那折断的脖子不自然的角度。
我杀死了宙斯一子,但这还不够。他们必须认为是阿喀琉斯做的。尘埃已经落到了萨耳珀冬的长发上,像蜜蜂腹部上的花粉。我取回我的标枪,用尽全身力气把它朝下往他胸口上插。血喷了出来,但是十分无力。已经没有心跳来把血泵出了。我把标枪拉出时,标枪像干裂的土地上的球茎植物一样缓缓脱离出来。他们将认为这才是杀死他的一击。
我听到了喊叫声,人们向我蜂拥,或驾着战车上,或徒步而来。是利西亚人,他们看到我的标枪上沾着他们国王的血。奥托墨动的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拖回战车上。他砍断束缚死马的缰绳,摆正了车轮。他在喘气,怕得脸色发白。“我们得走了。”
奥托墨冬放任那些心急的马奔驰,我们便驰离追逐的利西亚人冲过了战场。我口中有一阵狂野的铁腥味。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我离死亡有多近。我头中血红的野性嗡鸣,像萨耳珀冬胸口的血一样开花。
在我们逃跑时,奥托墨冬带我们驶近了特洛伊。城墙朝我耸现,那些割出的巨石块据传是诸神之手置放的,还有那些大门,体积巨大,老化的铜身黝黑。阿喀琉斯曾警告我提防塔上的弓箭手,但冲锋、撤逃发生得太快,还没有人回来。特洛伊城无人守卫。一个稚子都能夺下此城。
思及特洛伊的沦陷,恶毒的快感穿透了我。他们活该失守城池。这是他们的错,全是他们的错。我们失去了十年,还有那么多的士兵,而阿喀琉斯会死,都是因为他们。再不能如此。
我从战车上跳下,奔向城墙。我的手在石上找到了微小的空洞,像盲眼的眼窝。爬上去。我的脚在神祇切割的石块中搜寻着极小的缺口。我并不优雅,而是胡乱摸爬,手像爪子一样在石上抓着直到抓紧。然而我的确在攀登。我会突破他们牢不可破的城,捕获海伦,那城中金贵的蛋黄。我想象着把她掖在臂下拖出来,把她丢在墨涅拉俄斯身前。完成了。再没有人会为她的虚荣而死了。
帕特罗克洛斯。在我之上,仿若乐声的嗓音。我抬头看见一个人像晒太阳一样靠在城墙上,黑发及肩,箭筒和弓随意地吊在他躯干上。我受惊往下滑了一点,膝盖刮擦着石头。他美得刺目,顺滑的肌肤和那五官雕刻得无比精致的脸庞上散发着超人的光。黑色的双眼。阿波罗。
他微笑起来,仿佛我认出他来就是他想要的一切。然后他伸手够下来,手臂不可思议地越过我紧扣石墙的身形和他脚下的距离。我闭上眼睛,只感觉到这一样东西:一只手指,勾住我盔甲的后背,把我拔下来,丢了下去。
我重重落地,盔甲喀拉作响。发现地面如此突然地出现在我身下,在恼怒与重击之下我的思绪模糊了片刻。我以为我在攀升。但我身前有一面墙,它倔强地不被攀登。我咬紧下颌,再次开始;我不会让它打败我。我神经错乱了,狂热地梦想着海伦被困在我臂中。那石头像黑水一样不断地流过我丢掉了,却想要回来的某样东西。我忘了那位神祇,忘了我为何掉落,为何我的脚总插入我爬过的同样几个缺口。也许我从来就只做这一件事情,我想道,发了狂——爬墙,然后从墙上落下。而这次当我往上看时,神祇没在笑。手指抓取我束腰衫的布料,悬荡着。然后让我坠落。
我的头再次在砸在地面上,让我晕眩,喘不过气来。我四周聚集了一堆模糊的人脸。他们来帮我了吗?然后我感觉到了:我汗湿的额头上刺骨冰冷的空气,我黑色头发散开,终于得到了解放。我的头盔。我看到它在我身侧,像个空蜗牛壳一样翻倒。我的盔甲同样被摇松了,阿喀琉斯系紧的捆带,被神解开。它从我身上落下,散落地上,我那残余的开裂、四溅的外壳。
凝冻的寂静被特洛伊人嘶哑愤怒的喊叫声击破。我的头脑复苏了:我手无寸铁,孤立无援,而他们知道我只是帕特罗克洛斯。
跑。我猛地跃起。一杆标枪闪出,只慢了一息功夫。它擦过我小腿的皮肤,在上面留下一条红色的印记。我从一只伸出的手边扭开,恐慌在我胸腔不受约束地撞击。穿过恐惧的迷雾,我看见了一个人朝我对准标枪。不知何故我动作竟然够快,它越过了我,像情人的气息一样抚乱我的头发。一杆标枪朝我膝盖扎来,意图绊倒我。我跳过了它,对自己竟还未死感到震惊。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快过。
我没看到的那杆标枪来自我身后。它穿透了我背部的皮肤,在我的肋骨下再次穿出空气中。我跌撞了几步,被那一击的力道、被那撕裂的痛楚和腹部灼烧的麻木感往前推动。我感到一下猛扯,然后枪尖便没了。血在我冰冷的皮肤上火热地喷涌而出。我想我喊了出来。
特洛伊人的脸摇晃了一下,我倒落在地。我的血流过我的指尖,流到了草地上。人群分开,我看见一个人朝我走来。他看似是由极远处来的,不知为何,像在降临,就仿佛我躺在深谷谷底。我认识他。庙宇檐口一般的髋骨,双眉紧皱肃穆。他没有看他四周的人;他像是孤身一人在战场上般走来。他是来杀我的。赫克托耳。
我的呼吸变成了浅喘,像新的创口在撕裂。记忆在我体内鸣鼓,就像我耳中血液的脉搏。他不能杀我。他绝不能。如果他杀了我阿喀琉斯不会让他活下去的。而赫克托耳必须活下去,无论何时,他永远都不能死,哪怕老了也不能,哪怕他枯老得骨头像溪水里松动的石头那样在他皮肤下滑动也绝不能死。他必须活下去,因为他的生命,我在草地上往后抓爬时想道,是阿喀琉斯血流前的最后一道堤坝。
我绝望地转向四周的人,乱扒着他们的膝盖。求求你们,我声音粗哑地说。求求你们。
但他们不愿看我;他们在看着他们的王子,普里阿摩斯的长子,还有他朝我踏来的不可阻挡的脚步。我头往后猛转,看到他已经很靠近了,标枪高举。我只听得见自己起伏的肺脏,空气被打进我的胸腔又挤按出来。赫克托耳的标枪举过我身,像投手投掷那样倾斜。然后明亮的银光溢出,它朝我落了下来。
不。我的手像受惊的鸟在空中慌乱地动作,试图停止标枪向着我腹部的冷酷无情的动作。但在赫克托耳的力量面前我就像婴儿一样虚弱,我的双掌给它让了路,在条条红色丝带间散架。枪尖埋入了我的身体,伴随着一阵剧烈得我停止了呼吸的烧灼般的痛楚,在我腹部炸出的沸腾的痛苦。我的头往后坠落在地,我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赫克托耳严肃地朝我倾过身,像搅锅一样拿他的标枪在我体内扭动。我最后一缕思绪是:阿喀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