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校版】《阿喀琉斯之歌》——第十一章
(2013-06-26 12:3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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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们走过标划王宫地界的界桩时最后一点阳光正在西边的地平线上闪耀。我们听到护卫之间腾起的呼喊声,还有回应的喇叭声。我们登上山顶,王宫就卧在我们面前;它后面则窝着海。
而在房子的门槛处,突然得像闪电一样,站着忒提斯。她的头发在王宫的白色大理石衬托下闪着黑色光泽。她的裙子是深色的,暗潮汹涌的大海的颜色,瘀伤的紫色和搅动的灰色混合在一起。她身边不远站着护卫,还有珀琉斯,但我没看向他们。我只看到了她,还有她雕刻出的刀锋一样的下巴。
“你母亲,”我对阿喀琉斯轻声说。我都敢发誓她的目光闪到了我身上,就好像她听到了一样。我咽了口唾沫,逼着自己向前走。她不会伤害我;喀戎说过她不会。
在凡人之间看到她很奇怪;她让他们所有人——护卫和珀琉斯都是——显得苍白,尽管苍白得像骨头一样的是她的肌肤。她和他们站得不近,她不寻常的高度直指天空。护卫们出于恐惧和尊重垂下了视线。
阿喀琉斯从他的马上跳下来,我紧随其后。忒提斯把他带入怀抱,我看到护卫们动了动脚。他们在好奇她的皮肤会有什么触感;他们很高兴自己不知道。
“源自我子宫的儿子,源自我血肉的血肉。阿喀琉斯,”她说。这些话语并没有被大声地说出,却传过了整个前庭。“欢迎回家。”
“谢谢你,母亲,”阿喀琉斯说。他明白她是在认他。我们都明白。儿子最先问好父亲才是妥当的;母亲都排在第二,如果有上场机会的话。但她是位女神。珀琉斯的嘴唇抿紧了,但他没说什么。
她放开他之后他走向了他的父亲。“欢迎,儿子,”珀琉斯说。在他那女神妻子之后,他的声音听着有些虚弱,他看起来也比过去老了。我们离开了三年。
“也欢迎你,帕特罗克洛斯。”
所有人都转向了我,我勉强鞠了个躬。我能感觉到忒提斯的注视,耙在我身上。它让我皮肤刺痛,就好像我从石楠树丛里走到了海洋中。我很高兴阿喀琉斯说话了。
“消息是什么,父亲?”
珀琉斯看向护卫。猜测和流言一定正在每个过道上奔走。
“我还没宣布,我也不打算在大家集合前宣布。我们在等你。来吧,让我们开始。”
我们跟着他来到宫殿。我想和阿喀琉斯说话,但不敢;忒提斯就在我们后面走着。仆人都从她身边跑开,惊讶地抽着气。那个女神。她的脚在石地板上走过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大宴厅里挤满了桌子和长凳。仆从捧着大盘的食物或者装满酒的大碗匆匆走过。房间前端是个高台。这是珀琉斯会坐的地方,在他儿子和妻子身边。三个位置。我的脸颊烧红了。我在指望什么?
就是在准备宴席的嘈杂声中阿喀琉斯的声音也很响。“父亲,我没看到帕特罗克洛斯的位置。”我的脸更红了。
“阿喀琉斯,”我小声的开口道。不要紧的,我想说。我就和那些人一起坐好了,没事的。但他无视了我。
“帕特罗克洛斯是我的挚友(sworn
companion;宣誓在一起的同伴)。他的位置在我旁边。”忒提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热度。我能看到她唇上的拒绝。
“很好,”珀琉斯说。他向一个仆人打了个手势,一个位置就为我添上了,好在是在忒提斯那侧的另一端。我把自己尽量地缩小,跟着阿喀琉斯到我们的座位上。
“现在她要恨死我了,”我说。
“她原本就在恨你了,”他回答道,带着一抹微笑。
这并没有让我安心。“她为什么来了?”我轻声道。只有真正重要的事才能把她从她海中的洞穴带到这里来。她对我的厌恶和她看向珀琉斯时我从她脸上看到的比起来简直不算什么。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很奇怪。除了小时候,我从没见过他们在一起。”
我想起喀戎道别时对阿喀琉斯说的话:你该想想你的答案。
“喀戎觉得消息是战争。”
阿喀琉斯皱起了眉毛。“但是迈锡尼总是在打仗。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被召来。”
珀琉斯坐了下来,传令官在喇叭上急促地吹了三下。这是宴席开始的信号。通常要这些人在训练场上磨磨蹭蹭地停下手中的东西聚集到一起需要好一会。但这次他们像冬天冰雪破裂以后的洪水一样冲了进来。很快房子里就挤满了这些人,他们摩肩接踵地找座、说话。我听到他们声音里的急切,那不断上涨的兴奋感。没有人有那功夫去对仆人发火,或者踢开乞求的狗。他们的脑子里除了从迈锡尼来的那些人以及他们带来的消息,什么都没有。
忒提斯也落座了。那里没有为她准备的盘子,也没有餐刀:神吃的是珍馐美馔,喝的是玉露琼浆,享受我们燃烧的贡品,和我们倾倒在他们祭坛上的美酒。奇怪的是,她在这里没有那么显眼了,不像在外面时那么灼人。这些厚重的、普通的傢器似乎把她变得弱小了些,不知怎么地。
珀琉斯站起身。房子里安静了下来,一直到离得最远的长凳处。他举起他的杯子。
“我得到了来自迈锡尼,来自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处的消息。”最后的小动作和低语声都完全平息了下来。就连仆人都停止了动作。我没有呼吸。桌子底下,阿喀琉斯把他的腿抵向我的。
“有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There has been a
crime),”他又停顿了一下,好像在衡量他要说的话。“墨涅拉俄斯的妻子,海伦王后,被人从斯巴达的王宫绑走了。”
海伦!这些人互相之间的轻声细语。海伦结婚以后,有关她美貌的传闻反而增长了。墨涅拉俄斯在她的宫殿四周建起了厚重的、有两层石头的墙;他训练了他的士兵十年来保卫它(he
had trained his soldiers for a decade to defend
it)。然而即便他如此小心看护,她还是被掳走了。是谁做的?
“墨涅拉俄斯迎接了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派遣的使团。带领使团的是普里阿摩斯的儿子,帕里斯王子,该被怪罪的是他。他在国王熟睡时把斯巴达的王后从她的卧房里偷走了。”
一阵愤怒的低语声。只有东方人会如此羞辱主人家的善意。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怎么身上滴流着香水,怎么因为过于舒适的生活而腐败。一个真正的英雄会公开地得到她,用他长剑的力量。
“阿伽门农和迈锡尼呼吁赫剌斯的人民向普里阿摩斯王国远航,前去营救她。特洛伊非常富有而且极易拿下,他们说。所有参与战争的人都能带着和钱财声名地回家。”
这话说得很好。一直以来财富和名声都是我们的人民愿意为之杀人的东西。
“他们请我遣送一支佛提亚的代表团,我也同意了。”他等低语声都平息了方才继续,“不过我不会要求任何不情愿的人前去。而我也不会亲自带领军团。”
“谁会带领?”有人喊道。
“这个还没决定,”珀琉斯说。但我看到他的目光闪向了他的儿子。
不,我想。我的手在椅旁绷紧了。不到时候(Not
yet)。在我对面忒提斯的脸冷酷平静,目光遥远。她知道这要发生,我意识到。她想让他去。喀戎和蔷薇洞好像遥远得不可思议;一支童稚的田园诗。我突然明白了喀戎话语的重量:世人会说阿喀琉斯是为了战争而生。会说他的手和他敏捷的脚都只是为此锻造的——为了击碎特洛伊伟大的城墙。他们会把他扔向上千支特洛伊长矛之间,带着胜利的欢欣看着他将他精致的双手染红。
珀琉斯向福尼克斯——他最老的朋友,坐在最前端的桌子上——比了个手势。“福尼克斯阁下会记下请愿参加战争者的名字。”
有人开始起身,长凳上一阵动作。但珀琉斯抬起了他的手。
“还有。”他举起一块堆满标记的暗色麻布,“在海伦与墨涅拉俄斯王定亲之前,她曾有过许多追求者。看上去似乎这些追求者曾宣誓保护她,不管谁最终赢得了她。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现在要求这些人履行自己的誓言,把她带回她合法的丈夫身边。”他把麻布递给了传令官。
我紧盯着。誓言。我脑中出现了一个火煁,和白山羊身上溅出的血的突然的图象。富丽的大堂,站满了耸立的男人。
传令官把名单提了起来。房子好像倾斜了,我的目光也无法集中。他开始读。
安忒诺耳。
欧律皮洛斯。
玛卡翁。
我认出了其中的许多名字;我们都认出来了。他们是我们这个时代里的英雄和国王。但他们对我来说意味着更多。我见过他们,在一个火烟浓重的石室里。
阿伽门农。记忆中一脸浓密的黑胡子;一个深思的男人,眼睛瞧着、眯着。
奧德修斯。包裹着他小腿的伤疤,像牙龈一样粉红。
埃阿斯。比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要高大一倍,身后是他的巨盾。
菲罗克忒忒斯。带了把弓那个男人。
墨诺提俄斯之子。
传令官停顿了一下,我听到了那些低语声:谁?我被流放以后我的父亲一直没有什么动作,他的名气消去了,他的名字被遗忘。而那些认识他的人也从没听说过他有个儿子。我僵坐着,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把自己泄露了出去。命运把我和这场战争绑在了一起。
传令官清了清喉咙。
伊多墨纽斯。
狄俄墨得斯。
“那是你吗?你当时在那里?”阿喀琉斯已经转了过来面向我。他的声音很低,只是刚还能听到,但我还是害怕有人会听到。
我点了点头。我的喉咙干得说不出话。我只想到了阿喀琉斯的危险,只想到我要怎么把他留在这里,要是做得到的话。我甚至没有考虑过自己。
“听着。这已经不是你的名字了。什么都别说。我们会想出来怎么办的。我们去问喀戎。”阿喀琉斯从没试过这么说话,每个字都慌忙地把下一个打断。他的急切把我带回神了,带回了一点,我靠他看向我的目光安下了心。我再次点了点头。
名字不断地出现,记忆也随之而来。高台上的三个女人,其中一个是海伦。一堆宝物,还有我父亲的蹙眉。我膝下的石头。我以为我是在做梦。我不是。
传令官念完以后,珀琉斯就把人都打发了。他们一同站起,长椅互相刮擦,急着到福尼克斯那里应募。珀琉斯转向我们。“来。我和你们继续说。”我看向忒提斯,看她是不是也会来,但她已经走了。
我们坐在珀琉斯的火边;他给了我们酒,几乎没掺水的酒。阿喀琉斯拒绝了。我拿了一杯,但没有喝。国王正坐在他那把离火最近的老椅子上,椅子有坐垫和高高的椅背。他的目光落到了阿喀琉斯身上。
“我把你召回家来,是想着也许你会希望带领军队。”
话被说出来了。火发出“啪”的一声;它的木头是绿色的。
阿喀琉斯对上他父亲的凝视。“我还没完呢,和喀戎。”
“你在珀利翁已经呆得比我久了,比过去任何英雄都久。”
“那也不代表每次阿特柔斯的儿子丢了媳妇我就必须跑着去帮他们。”
我以为珀琉斯会笑,但他没有。“我不怀疑墨涅拉俄斯失去妻子的愤怒,但信使来自阿伽门农。他多年来看着特洛伊变得富裕成熟(grow
rich and
ripe)*,现在他准备摘下它。拿下特洛伊是能和我们最伟大的英雄齐肩的功绩。与他同航也许能赢得伟大的荣耀。”
阿喀琉斯的嘴唇绷紧了。“以后还会有别的战争。”
珀琉斯没有点头。但我看到他认同其中的真实性。“那帕特罗克洛斯怎么办?他被召去服役。”
“他已经不是墨诺提俄斯的儿子。他不被誓言约束。”
诚善的珀琉斯挑起眉毛。“这是要蒙混过去?”
“我不觉得。”阿喀琉斯抬起下巴。“他父亲和他断绝关系的时候誓言就失去了效应。”
“我不想去,”我轻轻地说。
珀琉斯端详了我们一会儿。然后他说,“这样的事不该由我决定。我把它留给你们(来决定)。”
我感觉到那种紧张感从我身上滑落了一点。他不会揭发我。
“阿喀琉斯,有人要来和你谈话,阿伽门农派来的国王。”
我听到窗外大海对沙子沉稳的细语。我能闻到盐的味道。
“他们会请我去打仗,”阿喀琉斯说。这不是个问句。
“他们会。”
“你想让我去见他们。”
“我想。”
又一番沉默。接着阿喀琉斯说道,“我不会让他们,或者你,丢失颜面。我会听他们的理由。但我告诉你我不认为他们能说服我。”
我看到珀琉斯有些惊讶,讶于他儿子的肯定,但并没有不满。“那也不是我来决定的,”他温和地说。
火堆又发出了“啪”的一声,吐出了它的树脂。
阿喀琉斯跪了下来,珀琉斯把一只手放到他的头上。我习惯看到喀戎这么做,相比起来珀琉斯的手显得枯槁,布满颤抖的血管。有时很难想起他曾是一名武士,曾与神祇并肩同行。
阿喀琉斯的房间就和我们离开时一样,除了那个床垫,它在我们不在时被挪走了。我很高兴;这是个方便的借口,要是有人问我们为什么同床共枕的话。我们够向对方,我想起多少个夜晚我清醒地躺在这个房间里,安静地爱着他。
后来阿喀琉斯压近前,最后又昏沉地轻声说了句,“如果你一定要去,你知道我会和你一起去的。”我们睡下了(We
slept)。
注:*此处为双关,ripe形容果子成熟,rich则形容果实的丰实。这里将特洛伊比作成熟丰美的果实。
作者:玛德琳·米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