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令哈随笔 王威廉
(2015-01-20 13: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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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令哈戈壁巴音河自己旷野 |
分类: 知觉·路上风景 |
德令哈随笔
王威廉
1
德令哈并不是一个容易抵达的地方。漫长的青藏线,车窗外一成不变的荒山与草甸,足以颠覆一个人的耐心。车厢内,有人昏昏欲睡,有人磕着瓜子,我和一位安多藏族的老人小声交谈着,他黝黑的脸盘被草原风雕刻成了岩石的形状。他告诉我安多藏语和拉萨藏语的区别,并且做了示范,那种语言的长调呼应着这片土地的风语。这时,不远处的布哈河闪耀着深蓝的光泽,它跋涉千里,直到把自己融进青海湖。每年雪水消融之际,青海湖里周身发亮的无鳞鱼便逆流而上,将卵产在布哈河的上游。
我永远也无法理解,它们怎么能在咸水与淡水中同时生存。不过,换个角度来看,它们也只能生存在咸水与淡水中,缺一不可。就像人类只能同时生存在高尚与污秽当中,缺一不可。
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几粒汉字,书写在布哈河的水面上。
当车过鹿芒的时候,我被这个诗意的名字深深打动,脑海中浮现出一头通体发光的神鹿。可老人告诉我,这是安多藏语的音译,就在几公里外的鹿芒沟,静静躺着千年的岩画,那是一组组行色匆匆的驼队一一丝绸之路青海道。是的,这也是丝绸之路经过的地方,在德令哈郭里木乡夏塔图草场发掘的吐谷浑墓葬,棺板上绘制着那时的生活世界,饮酒作乐,狩猎吃肉,以及外邦来客,粟特人和波斯人都是座上宾。画中人的脸上都抹着红色的颜料,应该是血,客人必须亲手宰杀自己要吃的牲畜……
在我的身上已经没有了那种血性,这不是进化,而是文明的遮蔽,我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永远守望着一头野兽。
火车停了,周围一下子安静起来,老人不再言语,脑海中鲜明的画面被这片无人的风景撕碎,再美的历史,也敌不过荒凉。
但荒凉,并不是敌人,荒凉,只是全部的归宿。
2
德令哈的黄昏像母猫的舌头,舔着火车站,舔着我。那是一个久别的吻吗?我会被含在这湛蓝的嘴里被融化吗?我一个人站在无人的站台上,荒凉狠揍着我,疲乏的双眼望到了远山的幽蓝,那种蓝美得令人心碎,仿佛美就是让人牺牲的事物。我的心间涌起一股股怀旧的心绪,令人疼痛,那可是一种可恶的咒语?而这次的行旅,可是一种生命必须的仪式?戈壁的天际线勾勒出往昔的轮廓,目光抚摸着那里,再好的演奏也奏不出此刻心中的管弦。
提着行李走在雨后的街道上,湿润的水汽隔开了远处的干枯。在十字路口的时候,我想道:在走向未来的同时,我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周期性地返回过去,这真的是同一条道路吗?我们的人生有没有可能习惯由一首又一首的挽歌带来的修订?
一次永久性地出走,已逾十年。谁也不曾清楚,我曾在一个名叫德令哈的神秘地方长久驻足。十年的时间,篡改了记忆。有生以来,第一次理解了十年的尺度,那是生命的刻度,就像是一把米尺上高高立起的红色线段,它比其他线段都要长,像是一种总结,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突变。
携带着行李住店,实际上对一个作家而言,他唯一的行李便是语言。那是永远也不会丢失的行李。其余的,就让它随风去吧。家园已无法寻觅,寄居旅店,在墙壁中央的镜中,我看到过于明亮的光线让我的白头发变得醒目,白发不多,可也不少,在这个仍然年轻的时段,无疑是悲哀的意象。我凝视我自己,也许好久都没这么清晰地凝视自己了。我的脸色苍白,高原的阳光也许没有机会再次灼伤我了。可为什么总有绝望的呼救萦绕在我的耳际?我丢失了什么?流浪的影子还是没来得及开展的腐烂?是耽于呼吸还是死于遗忘?
不愿多想。阳光灿烂,应该好心情。事物的细节在这样的光线中也纤毫毕现,就像一个长期近视的人突然配上了一副好眼镜。原来世界的表面是如此华丽。当然,过于清晰的视力未必是什么好事。世界会变得太硬,没有回旋的余地,就像德令哈城外毫无植被覆盖的巨大石山,曾把一个少年做梦的眼光碰得生疼。
朝思暮想的远方近在咫尺,心跳加速,你突然明白你自己既是远,又是近,你是在远与近之间来回眺望的人。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福。没有了地址,便也没有了流亡。因为,不再有家的终点。站起身来来回走动着,有些躁动,逆光的时候,发现在房间内很容易看到飘扬的灰尘,却也干燥得沾不上身体,在德令哈,灰尘就是灰尘而已,而不是任何脏的东西了。同样,没有脏,便也没有了干净,我从某种规则里越狱出来,直到把故乡当做异乡,把异乡当做一条没有终点的路。
躺下,终于昏昏入睡了,闭上眼睛也能感到外边的明亮,仿佛梦境也被阳光照耀着。谁听说过一个明亮的梦?可我知道,因为明亮只是空无的一种美学形式。
3
夜半醒来,饥肠辘辘。黑暗的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德令哈,一座雨水中荒凉的城。”海子的诗句扑面而来,把我打醒。想起海子,想起海子的德令哈而不是我的德令哈,我就心痛。这个诗句是我的此刻,也是海子曾经的此刻。我们都是在德令哈听过夜雨的人,我们都是在这样的夜雨中写作的人。打开窗户,一阵泥土的清香,我忍不住使劲嗅着鼻子,可真正美妙的气息是鼻子感觉不到的。鼻子,只是通往呼吸的道路,今夜,我只是德令哈的鼻子,我调动起全部的情感,都是为了通向它的呼吸和它的心跳。
穿好衣服,洗把脸,水龙头里的水来自戈壁深处,清冽非常。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接通了某种引而不发的巨大黑暗。我的身体不易觉察地微微战栗了一下,我们用一生的时间也许只是为了克服对黑暗的恐惧。一个人轻轻下楼,大堂的服务员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看不清她的模样,她是德令哈的面孔,近在咫尺,我却看不到。我已经不再是德令哈的面孔,我有一张异乡人的脸,我不属于任何地方,我是我自己的流亡者。带着对自己的悲悯,我推开门,轻轻走出去,一个人影都没有,一个车影也没有,我高兴了,这就对了,这是我的城了。我可以像一只蚊子那样,恶狠狠地落在它庞大的身躯上,吸吮一点往事的汁液。
雨后的柏油路面光滑闪亮,在路灯下宛如青海湖无鳞鱼的脊背。我一个人朝着往事的方向走,很多的记忆已经成为枯井,不能再涌起诗意的泉水。那些人与事,曾经刻骨铭心,今夜却只是温暖着,仿佛昨天的不适全是为了今天的舒适。世界的边界变大了,可以容忍的事物变多了。走在曾经走过无数遍的道路上,发现有些道路整修过了,有些没有,没有整修的道路和人一样变老了,起了灰白色的皱纹。
我走着,看着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建筑,巨大的陌生感俘获了我。现在,比过去和未来更陌生。十年间,中国的城市都变漂亮了,德令哈也不例外,不过奇怪的是,我倒有些怀念起曾经的尘土飞扬了。今夜,冰凉湿润的雨丝,让这西北高陆的小城有了江南的风情,我的心情只好了一瞬,甚至都没来得及抓住它的尾巴,就急剧坠落了。只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个悲哀的现实:这座城市越美丽反而越见荒凉,像是被抛弃了一百年的废城,人们像水一样蒸发了,只剩下这些砖头和水泥,隐匿了生命。没有生命的世界照旧是美的,必须接受。遥远的某处,突然有汽车驶过,雨中的车轮像信使,捎来戈壁的一声叹息,令人心生凄惶。我被击中了,站在马路中央,像个失去理智的人,我只清楚地意识到一点,就是往事的道路刺穿了人生的风景。人生,非要血流成河不可。我屏住呼吸,仿佛有人马上要来揭开我的帷幕,索取我内心深处最隐秘最珍贵的事物。
那是什么?再一次想起海子的诗。“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是的,亲爱的,你不再是人类,你是天使。
4
第二天睡醒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仅仅是这种生活方式就证明我是个颓废的人。可我每日里极力斗争的,就是与颓废摆脱关系。洗漱完毕,去吃这里独特的面食,炮仗面,就是长长的面条被切成一小段一小段,再回锅翻炒一下,味道还是不错的。
饿了,急急地吃完,一下子又虚空了,好像人生的内容就在这一碗面里。来到街上,像一粒沙,在风里滚来滚去,可我不会硌着德令哈的眼睛,我只能硌着自己的眼睛,那是一种流泪的冲动。我不想做这种冲动的俘虏,可是,德令哈,与旷野为邻的城,只有你会聆听我一分一秒走向衰败的心脏。你这亚洲大陆的腹地,干涸龟裂的土地需要一滴想象的泪水。我能提供给你的,也只有这些。
我准备去怀旧,彻底的怀旧。故地重游的人,都是丢失了一把至关重要的钥匙,他需要重新找到它。多想在一声轻松的口哨声中,拣起那把银光闪闪的钥匙。可钥匙是隐匿的,需要不倦地寻找。由怀乡病滋生的孤独,使一种孤独的美学诞生在此时此地,它的圆心便是一把锁的孔眼。在旅程中,我像坐标移动,驶向一个早已等待着我的锁,我早已不确信自己能不能打开那把锁。我对这个世界的信念越来越多,信心却越来越少。
路边,油菜花刚谢,有些地方还留着黄色的花朵,但是已经不够灿烂。结满油籽的绿色茎杆倒伏在田野上,一堆堆的像是天空的枕头。绿色躺在上边,已经熟睡。八月的德令哈,夏天的步履轻盈,简直是惊鸿一瞥。那种绿色不同于南方的浓绿,是一种浅得令人发痒的嫩绿。我喜欢那种绿,每当我看到那种绿,都会欣喜得无法自持,那简直是令死者都会激动的绿。因为那不仅是生,而且还是生的愿望,谁会拒绝那样的愿望?
看着绿色的景致,我去了学校,一个害怕回去却不得不回去看看的地方。
校园空无一人,寂静的暑假。没有孩子的学校,让整座城都寂寞了。我看到校门依然紧张,仿佛上课铃马上就要响起,而我却还没有做好准备。迟到,训斥,罚站,表扬,考试,早恋,打架,那个无休止循环的小世界结束了,可曾经幻想的大千世界远远没有那个小世界有趣。有没有人靠着对那小世界的回忆度过一生?我想肯定有。如果我有普鲁斯特那样的记忆力,我愿意成为那样的人。
可这还是我的学校吗?学校和城市一样拼命扩张着自己,新的教学大楼,新的学生宿舍,新的体育馆,新的操场……我的记忆的对应物时过境迁,导致记忆本身也锈迹斑斑了。我变得渺小,不能再从教室的窗户溜出去,不能在深更半夜翻越学校的大铁门,不能再体验上课停电的那种恶作剧式的黑暗,一切变得没有意外。意外多么恐怖,又是多么迷人啊。即使再有想象力,也不能梦到几十支烛光交织起的光晕,那光晕像钟罩一般,可以罩住笑脸与话语。对我而言,只有在那光晕的内部空间,曾经暂时取缔了时间。可最终,我还是从那光晕中跌落了出来。口袋里双手紧攥着的地址,就是这样丢失的。我无法再收到信件,也无法再抵达那个被告知的去处。
5
实际上,这座城市曾给我上的最精彩的课程,是关于自然之美的。德令哈的自然之美,一个是山,一个是水。而水在戈壁上就犹如人的眼睛一般珍贵,所以,我先去看水。那是一条名叫巴音河的水。巴音,是蒙古语,幸福之意。的确,在干涸之地有了水,便有了幸福。我要去看看幸福的波纹,我想念极了青藏高原的阳光反射进碧水中的光泽。
走着走着,突然下雨了,没来头的一阵太阳雨。想起以色列诗人阿米亥的一句诗:“站在一处恋爱过的地方。/下着雨。这雨就是我的故乡。”这句诗温暖着我的心窝,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即便是自言自语也被打散了。完全沉浸在雨声中,听雨看雨。下雨,却不见泥泞,这里的土地要更加贪婪一些。树枝上缠绕着水的气息,打湿翅膀的麻雀飞起,跌落一两片黄叶,美,只存在于瞬间,就像生命。
雨水让德令哈的气温骤降,冷得人瑟瑟发抖,我躲进一家小商店打电话,电话在货架的最深处,我显得形迹可疑,貌似电影中的特工。半个小时后,天晴气朗,我已然忘记刚才在电话中讲了些什么,仿佛沉默从未离开过我。街上,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睛,极端的温度变化,让我感到了人心的脆弱。就在一个人刚刚忧郁而沉思的时候,一切都被照亮了,一切都被驱散了,那种热情近乎饱满,急切地填补着寒冷的阴郁造成的空虚,仿佛遵循宇宙间的某种均衡法则。可遗憾的是,我更喜欢阴郁的空虚,因为它更指向自我,而热情的空虚却让我一无所获,满头大汗地张皇在高原的明亮之中。
终于,巴音河就在眼前。由于刚才的雨,她浑浊、急促,甚至有些粗鲁,像是要追赶城市的开发速度。站在岸边,重叠进数年前的自己,那时的自己略瘦,现在被时代催肥的身躯,需要挤一挤了,挤进一个时光断裂的缝隙。多少年了,发现自己喜欢在水边沉思的天性,还是没有丝毫的改变。以前的长椅呢?可以好好坐上一下午了,即使被紫外线灼伤也在所不惜!可遗憾的是,寻不见长椅,只有白色的花岗岩栏杆,坐在上边,粗粝的表面散发着阳光的烫,目光滑过河面,碰到河中央裸露着的白色河床,像一小段女性的肌肤,轻微的战栗,和曾经的爱情毫无二致。战栗,皮肤的激动,像瓷器不小心沾染上了沙粒,不过,在抚摸中瓷器愈加光滑了。光滑便是没有裂纹,没有伤疤,始终如一,犹如理想。
“可是我的蓝色理想现在哪里……”老狼的歌自然响起,曾经多少次看着巴音河水听着老狼,忧郁少年的外表,心里却美滋滋的,享受着提前到来的怀旧。可如今,真正的怀旧者内心是空空荡荡的,就像眼窝深处的干涩。唉,巴音河水,你是德令哈的溶液,掏空了日子的重量。而我,只是蝴蝶,短暂如虚无,惟有词语,使我保持着引而不发的蝴蝶效应。
沿着河流前行,来到河流的转弯处,多么迷人!就像是小说中的跳跃,它远离了平铺直叙,以性感的曲线击打着心脏,像一把唐代的折扇缓缓启开。河流的转弯处,岸显得尤为遥远,像是在某处隐藏着河的第三条岸。看不见的鱼群游到这里也会放慢速度,沿着水流的波纹倾斜着身子,朝岸上的我投来警示的目光。
河流弯过此地,弯过一个叫德令哈的地方,然后弯进我想象中的故乡。河流的轨道不像火车,永远只是单线,它更随意,也更柔韧,攀爬到了无数人的梦境里,攀爬到了我梦中的花瓣里边。要多么复杂而伟大的文字技艺才能让这条河成为我精神故乡的一部分?才能使这条河成为某种不朽的象征?这仅仅是语言的渴望还是出自生命的真实需要?巴音河,源头活水,戈壁之水,我挚爱这样的水,挚爱那种不可或缺的珍贵。这片我紧紧攥在眼窝中的风景,让我对活着本身增添了勇气,我静静站在这里,直到自己变成这片风景中的一个细节,直到这片风景变成自己的某种形式,譬如封底与封面,那是结束,也是开始。
一个人能带来一个季节,一个人能带来一个海拔,一个人能让河水涨潮,一个人能让河水干涸,一个人能让河水逆流,一个人能让河水飞起。在河的对岸,我望到了一个向我眺望的人,河水隔开了我们,我不会再见到他。
6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有扮演隐身人的天分,站在无人理会的红绿灯路口,打量的目光落在疾驰而过的汽车后边,我的身体变成了一株空了内部的树,适合自我倾诉与自我倾听。路边的小花坛里,有紫色和红色的花开了,艳丽的颜色适合高原,就像诗的影子适合梦境。我决定去看看曾经住过的房子,我来前就听说了,那片地方已经被推平了,新建了一座巨大的广场。但是,我还是想去看看,仿佛那里隐藏着一架时光机,可以把我偷偷带到过去。
探访旧址,我怀着忐忑,似乎那里有一封多年前自己寄出又被退回的信,从未启封。我究竟写了些什么?写给了谁?那些青春的话语会不会纵容了一种可笑的狂野?是不是直到此时此刻,才看清楚青春的燃烧只是对死亡的第一次反击?现在的自己有没有能力做出第二次的进攻?还是,已经开始了防御退缩的阵地战?
不过说真的,我在德令哈没见过墓园,更没见过墓碑,仿佛这里从没有人死去。这里是永恒之城。永恒之城?当然,这是我的谎言,但我愿意相信。永恒的事物是语言的最高创造。我不会向任何人问起墓园的位置。
悖论的却是,在德令哈,那种永恒是令人生畏的。曾经少年的心中最渴望的便是逃离,逃向远方,因为德令哈是一个被定义的“远方”,在“远方”里的生活总显得不够真实,我们,德令哈的人们,都渴望一个更“近”的地方。“近”的地方繁花似锦,繁华如梦,有丰润的人生,不像这里,人们会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如戈壁似的干枯。如果变成干尸,即使保存千年又能如何?这是我在德令哈博物馆里看到一具干尸的时候想到的,的确,那具干尸在干燥的戈壁中历经五百年依然完好无损,皮肤厚实得像一面鼓的鼓皮。那曾是我的噩梦。突然,想起高考前的时候,老师像将军对士兵演说那样,激情澎拜地说:“都考出去,离这里越远越好,别让我再见到你们……”当时大家都笑了,直到现在才体味到那种黑色幽默中的无奈与艰辛。那些可爱的先生,他们的爱是那么无私。远和近当然只是相对的,但是这个世界在人心中固执地定义了远和近,谁要是无视这点,谁就是没有直面这个世界的冷酷无情。
是的,如先生们的愿望,现在我在一个“近”的地方,我一走十年,变成了自己的陌生人,这是否值得?作家卡内蒂写道:“成为一个陌生人比迎接一位陌生人更值得。”也许只是因为,成为自己的陌生人是不需要迎接的,当他突然出现在你房间的时候,你必须坐下来,泡一壶好茶,与之攀谈。面对他,你需要足够多的耐心。
自己的陌生是一本记忆之书,书页上的文字缺席了,召唤着你一次又一次地补记,直到你精疲力竭的时候,那本书才稍稍有了一点儿形式,可它离内容的完成还有十万八千里。
7
我找到了那座广场。尽管事先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它的巨大,但等到真的置身其中的时候,还是被震到了。这是广袤的西部,当东南沿海将巴掌大的地皮炒到天价的时候,这里的土地还是波澜不惊,随便的尺度便可震惊在大城市的小缝隙中卑微穿梭的人。我在这样的巨大中,茫然无措了,我以为凭着记忆起码能大致判断曾经的地点,可是我做不到,根本没有办法记起什么。这个地方所显现出来的态度,是与我全然无关的。它试图让我和它一样沦为现实,一种以为是现实的现实。可我不,这不是我的现实,我的现实早已消逝,我只能把一些残存的印痕保存在语言的盒子里。我可以变小,定居在一个盒子里。
探访旧址的计划完全失败了,我的记忆出现越来越多的空洞。我扫视着广场周围的高楼与建筑,看到城市被近乎夸张地改造了,我急切地想读懂她,就像曾经那样,但是,她变成了我的外语,将我拒斥在意义的界限以外。我不得不再次重申一种感觉,在戈壁的谷地中,越是富丽堂皇的东西越是显得荒凉。常常空无一人的街头,令人仿佛以为置身于世界末日的空城。城市像是一个无比华丽的大匣子,它诱人深入,等你急切地进去了,却发现里边空空如也。我流亡在街头,看着那些卖千篇一律的“名牌商品”的小店病毒似的蔓延,悲凉无可避免,像自己成了一件过时的商品。
在德令哈,时间怎么可能保持匀速,时间是只兔子,它喜欢蹦蹦跳跳,它也喜欢打盹。我的时间兔子打了个盹,而德令哈的时间兔子却兴奋地跳远了。
在民族学院的旁边,我终于找到了一座熟悉的雕像。那是两位优美的女士,她们拉着小提琴,完全陶醉在其中。其实,让我熟悉的不是这雕像本身,而是对雕像的恶作剧:一条破皮带栓在一位女士的脖子上,她的嘴前还放了一个破酒瓶。心底里升起一声惊呼:这才是我熟悉的德令哈!那种被荒凉压抑着又反弹着的生命能量,酗酒,打架,无所事事,让这个小城充满了生机。现在,当城市被规划后粉饰一新,处处都显示着一种刻意的客套,掩盖了那样的能量,让初来此地者不得其门而入。我又看了一眼那破酒瓶,笑了,再次感叹,这才是德令哈。
天已经黄昏了,实际上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忘记了看表,在高原,阳光对土地的留恋会更久些。我吃完饭,呆在旅馆里,看着黑夜从地平线升起,打开窗户使劲向天空看,还能看到一丝阳光的痕迹。而后,便是黑暗,路灯亮了,极少的人影,寂寞蜂拥而至。突然间,我怀念孩子的笑声,却没有听到,只有夜啼的婴儿,令人惊恐不安,却令人意识到这座城市将会一次又一次幸存下去。
“谁在窗外流泪,流得我心碎……”刀郎的《德令哈一夜》在德令哈的夜晚升起,歌声湿润了我的耳朵,听觉也像高原的蓝色一样清脆。等他唱到“只要被打碎,就会随风飞”的时候,我心间一堵,多想做一个哭泣的人。我感到了自己的脆弱,似乎只要一阵纯净如水的高原之风,我就会纷纷扬扬的飞起来。少年的青春早已燃烧成灰,那灰烬不知道还够不够再筹备一次重生的盛宴?或是,一堆掩盖死亡痕迹的沙土。
为过去不可遏止的感伤,感伤到胸口发痛,就像是耳鸣那没日没夜的轰鸣,同样被虚假所折磨。
我就是德令哈的孤独,德令哈就是我孤独的结构。
8
清晨醒来,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什么也不想做,周围安静极了。德令哈的宁静渗透了戈壁的气息,尽管戈壁远在百里之外,城市的四周郁郁葱葱,长满了人工栽种的树木,但是我仍能感到戈壁的气息潜伏进来,想到戈壁上一丛丛抱团的沙棘丛,想到戈壁上空盘旋的苍鹰,我就忍不住张大鼻孔,贪婪地呼吸着干燥而凉爽的空气。也许这是德令哈给我的最深刻的烙印,生理的烙印:一个习惯干燥的鼻子。在溽热的南方积年累月的生活之后,患上了不可治愈的鼻炎,水分子经常像小虫子一般骚扰着敏感的鼻黏膜。现在,德令哈的空气中,只有纯净的空气,像虚无一般单纯。
我起身,再次被户外的光线所吸引。我走到窗前,呆呆地站在那里望云。所谓蓝天白云并不是最美的,山雨欲来时的高原天空才是千姿百态的大美。那种水墨的浓淡,泼墨的抽象,无可言喻的气势,是任何人间大师无法比拟的。千姿百态的云,一层一层地铺展到远山,远山的幽蓝像是云出生的地方。望云,古代称作望气,可以看云的变化去揣测天下事。德令哈的云彻底将我迷惑了,把我变成了一个痴迷天象的星官。我渴望拥有那些神秘的云,飞翔的云,当我在云中,我便是天空上的一片沼泽。
云者,运也,小到地球之云,大至宇宙星云,都是事物的起源形态,也是事物的终结形态。可遗憾的是,我只是个一无所知的小角色,预测不了这个时代和自身的命。也许,我所能把握的,只有今天的行程。
今天,我打算去旷野深处。那种荒无一人的戈壁滩,久违了。我怀念那种荒芜,因为只有荒芜才能让我明白自己所拥有的。我们的骄傲与自负在荒芜中只是个笑话,我们的悲伤与阴影在荒芜中却变得真实可感,那才是找到自我存在的时刻。
德令哈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城,最适合德令哈的交通工具便是自行车。有了自行车,便可以纵横百里,游刃有余,抵达她的每一条大街和小巷。我来到楼下,与服务员攀谈着,用德令哈的过去弥合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她愿意把她上下班用的自行车借给我,我欣喜若狂。我告诉她我只是去找个朋友,可等到一转弯,我便怀着愧疚一直向北骑去,巍峨的柏树山迎面而来,我感到了雄伟的压抑。氧气稀薄,我本应保存体力的,但我兴奋了,反而用力踩踏着,希望精疲力竭能早点来到。我对自己说,你还不够累,因为你还没有倒下。
半个小时后,我已经出了城,来到了城郊的水泥厂。
意外的情况发生了,成群结队的蚊子突然迎面扑来,不管是脸上手上还是衣服上,都落满了那种褐黄色的大蚊子。我使劲扑打着,也无济于事,它们的探针刺透了我单薄的衣裳,饥渴地吸食着我的血液。我狼狈极了,只能继续骑行,试图用风的速度来驱散它们,但是收效甚微。疼痛与瘙痒折磨着我,我有些慌乱了,有返回之念,就在这时,当我绕过水泥厂破败的厂房之后,庞然大物似的柏树山再次迎面扑来,这次太近了,仿佛触手可及,那种雄伟的气势让我的心中涌起了巨大的恐怖。与这种恐怖相比,蚊子的疼痛只是疥癣之疾。
我们常说敬畏,实际上是先有了恐怖,才有敬畏的。柏树山像是天地间一排巍然屹立的石头牙齿,山坡的陡峭与山顶的锋利,都是在其他地方所罕见的。只要来过德令哈的人,都会记得这里的山的凶险,这种凶险要么让你噩梦连连,要么让你有股向大自然探险的冲动。我选择了后者,很早就选择了,我曾经步行进入深山当中,发现全是石头的山表寸草不生,但是在石头的缝隙中却长满了粗大的柏树,堪称奇迹。在历史上,这里曾是吐谷浑人的国度,他们上层贵族的墓葬都是用柏木铺盖而成,因此这苍郁的柏木已经存在了千百万年。相传吐谷浑部族是鲜卑人的一支,由遥远的东北迁徙而来。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也许并非历史的定论,想起德令哈诸多深山野谷中的原始岩画,总觉得此地的文明另有渊源。
那次,我在柏树山全是碎石的山谷之中,突然脚下打滑,差点命丧黄泉,至今记起,仍然恐慌不已。那冷透的一瞬间,让我发现生命太慢了,慢得长过一生。
琢磨着历史,回想着探险,我迎着那锋利如刀的大山继续前行,真正的旷野就在山的脚下,万籁俱寂,连飞鸟都很少见到,我被旷野消化着,直到变成了旷野的一部分。我的生命也许早就荒凉了,但现在置身在荒凉中,我却感到了难得的静谧。
是荒凉抚慰了荒凉,是万古洪荒抚慰了白驹过隙。
在心灵的安详中,我又坚持骑行了半个小时,蚊子顺着裤管、衣袖爬了进来,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了一处好地方。忽然间,前方出现了一道山洪冲刷过的干涸河床,绵延几公里,纵深十数米,我拖着自行车,慢慢挪进了河床的中央。白色的沙砾一望无际,像是无数动物的尸骨。万古洪荒就是这样的吧?!我躺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鹅卵石上,像是被荒凉推倒在地,疼痛的地方宛如有翅翼在暗自生长,准备破土而出。蚊子,在这样的极度荒凉中已经去向不明。我累极了,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眺望着自己向更荒凉的地方走去,走到那河床的断裂处,转过身去,我看不见了自己的踪影。
一个人的地理学就是勘测自我的边界,世界被放置进心灵的沙盘上,最不起眼的角落也被赋予了中心的涵义。
这就是我在旷野上想到的。我躺在旷野中的哪里,哪里便是生命的入海口,荒凉进入我的体内,同时,生命的风暴也涌进了世界的广阔。我,我的存在,只能像一个泡沫那样被激荡着,进退两难,举步维艰。
9
不知道躺了多久,等我醒来的时候,皮肤被阳光的松针灼伤了,火辣辣的疼,我挣扎着爬起来,大山大谷,四周巨大的尺度让我渺小得到了眩晕的地步……我骑着车子返回,一路下坡,比起来时轻松了很多。大约只用了来时一半的时间,我便脱离了旷野,回归了城市。我觉得自己更加陌生了,却更加真实了。我沿着城市新的中轴线用力骑着车子,仿佛驶过我人生那道被虚构的中轴线。那道虚线像长蛇吐着信子,寻找着记忆的分子。或者,是记忆的出口在引蛇出洞。无论如何,我要通过想象自己来认识自己,这需要一生的练习。尽管我还稚嫩,但我怕的是,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这种能力,像是已经腐朽的器官,等待着一次手术的摘除。
如果真是那样,就把我摘除了吧。
十年前,我就居住在这座城市里。此时此刻,看到这全然陌生的一切,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真的在这里居住和生活过吗?为什么关于我的痕迹已经如此稀少,像是戈壁上的植被?待到下一个十年,不知道还有什么事物在德令哈等待着我。作为作家,我原以为应该尽量避免让自己的经历与生活变成传奇,故而我总是对回忆中的美好讳莫如深,宁愿它们以一种连我也意想不到的方式——艺术的虚构再现于时空当中。但是,当我置身在德令哈,在心中念起德令哈三个汉字的时候,那种美妙的旋律如此激动人心。我不得不承认,德令哈是我的历史,更是我的传奇,我不可避免地隶属于它。是的,我是传奇。
2011-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