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累累的葫芦 帕蒂古丽
(2014-03-18 20:4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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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知觉·随心所欲 |
帕蒂古丽(维吾尔族)
之一:行走的葫芦
花妮在喀什的泽普县城买了两只葫芦,一只给了他,一只送给了我。他用食指在葫芦身子上划了一个门的形状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葫芦,在它肚子上开一个口,可以装很多美元”,转而故作幽默地地说:“再装上一个防盗门,就安全了。”
他声音里似乎有一把刀,或者他手指上带着箭头,把葫芦划开了。葫芦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沿着他比划过的地方,开了一个拱形的门,门开得不大不小,与整只葫芦刚好相配。
我想那只葫芦,大概是不愿意跟我回南方,它宁可用摔破自己的方式,留在喀什,陪另一只葫芦。葫芦摔在了楼梯上,花妮也坐在了楼梯上,仿佛摔坏的不是葫芦,而是她自己。
葫芦懂得留籽,就像人懂得留后,葫芦会一种语言,一种行走的语言,葫芦籽将行走在黑夜和白天,漂浮在时间的水面之上,讲述关于去与留,死亡与复活,讲述关于喀什、泽普的种种记忆。我试图用幻觉来弥补葫芦破口的悲伤。
葫芦似乎懂得我没有说出来的心思,那个拱形刚好是个清真寺门的形状。我把葫芦留给花妮,想随了葫芦的愿,就在那个破口上,请她雕刻出清真寺的拱门,再用水钻在门顶上镶一个白色的月牙。
之二:花妮的葫芦
花妮决不会放过一只适合雕刻的葫芦,一只葫芦不雕刻点什么,她就叹那只葫芦可惜了,白白废弃了。她总能挑到那些加工后艺术效果十分显著的葫芦,表皮质地好,干燥牢靠硬实,朴拙中藏着的灵气被粗陋的表层、懵懂的形状掩盖了的葫芦,我见到花妮的时候,也有那种挑到了一只好葫芦的欣喜。这个花妮不知道,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我看着花妮雕葫芦,感觉到的是锥心刺骨的痛,而她对雕刻有一种快感,可她对着葫芦下刀的时候,我就担心那些葫芦闷在肚子里的话,有没有机会对她说出来。
之三:改造的葫芦
花妮爱葫芦,花妮对葫芦的爱很矛盾,有时候,这种矛盾甚至很难调和。
对于一个完整的葫芦,后期改造和加工会被人称为是种艺术,葫芦本来想告诉人们的那些东西,反而被掩藏,变得模糊,无法分辨。就像花妮的雕刀,千辛万苦只为了让一只浑然天成的葫芦面目全非,也许她是在发泄对造物主设计的这个空脑壳的头状物的不满,努力想给它填点什么上去。
胆大的人从来都是依照自己的喜好改造事物,按照自己的需要创造事物,希望把世界修理成他们头脑中的样子,以自己的欲望统治这个世界,他们无限制地利用这个世界,连人类用来膜拜的神,都被设想成人的样子。不要说一只葫芦,整个地球,对于人类也不过是一只可以任意雕琢的葫芦。
谁问过葫芦愿不愿意被雕刀强暴,也很少有人把葫芦设想成人类的兄弟,即便看成兄弟,也不意味着他们就能抑制旺盛的再造欲,就像花妮爱葫芦,其实她爱的是雕刻葫芦,改造葫芦,因为这个比起改变她自己的命运似乎要容易得多。
花妮只雕葫芦,不说话。她想帮葫芦长成另外一种样子。葫芦也不说话,直到它全身挂彩。没有谁会为一只葫芦说话,即使它愤怒到要爆炸,葫芦仍然是闷葫芦,沉默助长了人类的控制欲,改造者从来被认为是强者,哪怕是改造一只葫芦。
葫芦不会轻易开口,花妮怕的就是葫芦开口,开口就意味着破裂,在花妮的眼里一个破碎的葫芦,很难再具有什么艺术雕刻的价值。
在葫芦雕刻者看来,一只不经过雕刻的葫芦,很少会有什么值得欣赏的艺术价值,似乎葫芦生来就该是花皮的,而不是白皮的。除了那些一成熟,就被实用主义的主人摘下装酒,或者干脆一劈两半用来做水瓢的葫芦,过着粗鄙而俗常的生活,那是不是它的本意,谁也不知道。
人类对任何事物的判断,都依照自己的既定规则。什么是艺术,都是由创造了它的人说了算,不是由葫芦说了算,如果葫芦张口,不知道会怎么评价人强加给它的纹身。还是花妮一语道出了葫芦的切肤之痛:“再美的雕刻,对于葫芦都是伤痕。人们被美迷惑和麻痹了,忘记了他们所欣赏的,其实就是一个伤痕累累的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