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阆中想你
素罗衣
一
我知道的,你在那里等我。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流转的眼波告诉我了,你前倾的姿势,也告诉我了。
我不来,你是寂寞的吧。你看,那些汉瓦明墙是寂寞,那些飞檐斗拱是寂寞,还有远山近水,也是寂寞。没有爱,哪一样不是寂寞的?
你等我好久好久了,是吗?当积翠亭上那轮斜阳,在嘉陵江里抒情地翻个身,弹成你脸上的绯云,我知道,阆中,那是你想我了。当唐朝的白塔,从森森乱柏中直起身子向远方眺望,我知道,那也是你想我了。
你不知道的是,其实,我暗恋你很久了。我呼唤你的名字,呼唤很久了。
你在我的梦里走来走去,一次也没经过我的同意。阆中,我念着你的名字,睡里梦里想着你。
想你时,我的身子是软的,用手一捏,就会捏出大把大把的蝴蝶。
阆中,我想你,肯定是因为你想我。
你不是最美的,甚至,你可以说是不美的。你只以文气和秀气动人,你安心地待在那里,静穆而美好,含蓄得流不动似的。
你不是噼里啪啦的人间,阆中,你和人间刚好相反。你也不是世界,你是世界的另一面。
阆中近在咫尺,却从未去过,其中大约有些情劫的意思。情劫说到底是情切,越是觉得好的东西,越是不大敢走近,生怕唐突了什么。
听很多人说起它的好,也有人邀我同游,一直端着没去。给自己的理由是,看有的风景,一定要在对的时间,与对的人一起去,才有意思。结果拖来拖去,却选择了家人,在最炎热的天气去的。人不大对,时间也不大对―――看几个文友约过来约过去,在山水中寄情,我终是耐不住了。
胡家院,状元阁,张家大院,状元府第……一家一家看过去。
都是客栈,却是风雅劲儿十足的客栈。虽是人力穿凿,好在不失自然。几乎每个院落都设有屏风,站在门外,内中情景不能一望尽收。像旧时女儿家的心事,遮遮掩掩,盘旋曲折,耐人琢磨。透过月洞门看去,院内重重似画,颇有次第,苍翠之中,隐见楼阁,天井中的莲池,盆景,高低错落,布置有纡曲之风,深得回藏映带的趣味。尤其惹人爱的,是葡萄、石榴、三角梅等各种花木,垂檐绕柱,端端向人。可惜已是盛夏,处处绿深红浅,倘若春季来此,傍着一个人,过桃花溪,穿芍药圃,进蔷薇院,看那薜萝在粉墙上倒垂,落英在水池中浮荡,八九十枝花,开在窗牖中,更当如何动人!
院落一律古风郁郁,清雅好看,惟一不足处,是略略显得拥挤了,像院里的明清和仿明清式家俱,繁琐,没有重点和主题,似乎少了点骨子里的东西。但较之以千人一面的大都市,和俗陋不堪的市井处,又很是风味有致,不知好多少倍了。
刚进胡家院子,即见一女子低头看书,身系白围裙(大抵是客栈的服务员罢),神情穆穆闲闲,不理会走来走去的游客,也不理会我的镜头,无论面前如何热闹,皆视有如无,浑不在意。她的人,就像院中那一池睡莲,静静地开在时光深处,守着自己的心,水波不兴地老去。---任它什么夏日与秋风呢。
状元府第里,七八个人在天井里吃茶,亦是静悄悄的,咳嗽声也无一个,在这深堂大院里偷安躲静,是何等惬意。我想,若月夜燕坐于此,与友人吃茶操琴下棋,体验一下“茶闲烟尚绿,棋罢指犹凉”的滋味,也不枉虚生一世罢,中不中状元,又有什么要紧。
我在状元阁里来来回回拍照。里面匾挂联悬,大多款题“晓梅女士雅属”,正暗自思忖,这晓梅女士,不知何等妙人儿,拥有如此清雅的所在。木窗吱呀一声推开,一女子探出头来,见有相机对着,羞怯怯地缩回去了。她这一推一缩,竟让我呆了,忽然感觉时光倒退了两百年。若生在两百年前,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二
或许,你是汉唐时飞来的一只燕,翅子轻轻地掠过中天楼的檐;或许,你是宋明时渔家的一声欸乃,在构溪河中调皮地打着旋。
不,你是文人的山,武人的水。是学子的底蕴,农人的依赖。你是这一部份人的骨,是那一部份人的脉。
你是我的什么呢?
你是我最温柔的湖,自从偶尔失足掉进去,我就再也没能走出来。阆中,我念着你的名字,在最深的月色里,向你的湖底沉沦。
要了解你,不必通过笨拙的双手,也不必通过迟钝的味蕾,去状元坊看看就好了,玉台山石塔看看就好了,如果还有时间,看看起自江面的白鹭,听听永安寺的钟声也是可以的。
如果没有了这些,哪儿的天空不是一样?
歌唱你与赞美你,都是不对的,奉颂也是不对的,静静感知你就好了。天想蓝,就让它蓝吧,水想清,就让它清吧。你想静,就让你静吧。
世上的花开鸟叫,落落大方,叫过了,开过了,就算了,这是最自然的态度。
我就用最自然的态度,和最开阔的目光,爱你。
坐在葡萄架的浓荫下时,正值中午,阳光从头上照下来,光斑点点,掉到面前的石缸里,石缸里几尾红色金鱼,游得幽娴又活泼,我把手伸进水里逗弄金鱼,它们竟纷纷跑来啄我的手,倒吓得我啊地一声叫起来。它们以为我的手指头是鱼饲料么?那就吃罢。如是三番,聪明的鱼儿却不上当了,不由想起《列子•黄帝》中鸥鸟相嬉不得相欺的故事,心里概叹再三。
喜欢那些明天清初的官帽椅,我用手上下摩挲着,感叹着。后来朋友告诉我,好多是仿的。我没有洞识古今的眼光,也无意于去识别真假,如今何处不假呢,退一步想,造假文物,比造假药假食品等,怕要安全一些罢,上面附庸的,毕竟还是风雅。若此等制假,能一改浮躁为古朴,使民俗淳厚,有识之士何尝不抛掉真假之辩,而换之以欣欣然的微笑呢?
贡院出来,一径往张飞庙里去,这儿却是堆山凿池,起楼竖阁,或点衬几块山石,或种着数丛芭蕉,柏树遮天蔽日,绿竹环护掩映,衬着白拱门,再配上一色的朱墙,更比前几处的清雅不同。院落里的鸟儿,一点不怕人,站在竹林下,像模特似的等着你给它拍照。不知名的细碎花儿落了一地,蜜蜂在落花堆里吃蜜,趴着吃,睡着吃,抱着吃,什么姿势都使尽,我蹲下来看了半天,二哥催我也舍不得走。
门口有个魁伟的人,一身黑衣,脸上涂着油彩,扮成张飞模样,与人合影,收费10元一张。一少女撒娇似的对他说,胡子没粘好呢,你要是把胡子粘好了,我就和你合影,10元就10元!姑娘帮着“张飞”把胡子正了正,与他合了影。真是有趣的姑娘,美丑心分明,一点儿也不肯将就。如果张飞在世,遇到这样娇嗔的人儿,也是奈何不得,只好乖乖“束手就擒”吧。
三
几条大的古街,每条都走了一走。走在有点木头味道的巷子里,像走回了泛黄的老照片。小孩子跑来跑去,小狗趴在街上打瞌睡,一切闲得不能再闲了。一处浓荫下,成堆的老人坐在竹椅上打麻将,不知为什么,看着这样的光景,听着这样的麻将声,觉得不躁了。它就是古街缩影吧,像一条平静的溪流,自然而舒缓,宁静而妥贴,那上面一寸一寸浮着的,都是不疾不徐的温柔时光啊。
步行一圈,意犹未尽,我又坐在华盖马车上,很“威风”地绕着古城游了一圈,游完爬上中天楼。在楼上看古城,视野高而展,脚下成片成片的清凉瓦舍,开合有度,树从楼顶长出来,说不尽的太平气象。四面转一转,才知东西南北,建筑极有章法,棋盘似的古城格局,靠山山有脉,临水水有源,果然不负风水之城的盛名。
不晓得为什么,我对状元阁情有独钟,第一个晚上,二哥说无法停车,坚持宿在别处。第二日我心里总是记挂那古色古香的庭院,实在不甘,又寻了去,写个房间午休。在那香闺绣阁里,躺在雕花漆金架子床上,闻着一屋子桐油味道,总算是攀附了一点风雅,圆了我的一帘幽梦。
临走时,我回望了一眼。我想,我还会来的。到阆中来。我知道,它在等我。它眺望的眼神告诉我了,它前倾的姿势,也告诉我了。
走近你,是一次灵魂的冒险。
要把自己掏空,才能走近你。把大我去掉,小我也去掉,像一张白纸那样走近你。
你是我的,也不是我的。你是大家的,也不是大家的。这样想,就对了。
日破浪花出,春从沙际归,这是杜甫在想你。
“忆君无计写君诗,写尽千行说与谁?题在阆州东寺壁,几时知是见君时。”这是元稹和你待在一起时,在偷偷想别人。
“莺花旧识非生客,山水曾游是古人。”这是陆游挽住征衣,想别人时,在偷偷地想你。
这些旧情事,你都一一记着呢。
大家想你时,你只是拎着自己的影子,从历史的长河里,小小转了一个弯。2300年前的你,和现在的你,表情并没有多少改变。
走近你时,我在不断修正自己。
我知道,你在度我,以沉默度我。你以沉默告诉我,在天地间,我只是一个小点。在历史中,我连小点也不是,甚至我不曾出现。
一切都可以推倒重来。
时间是可以穿越的,通过一片瓦,一张纸,一棵树,可以轻松回到若干年前。
那就回去吧,用文化将大地铺开,用虔诚将自己铺开。阆中,请来经历我。我们不进禅房,不移花木,只将最好的那部份与对方交换。
请在我身体中抽出花朵吧。来,我已经咬紧牙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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