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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心灵  赵荔红

(2013-06-27 09:4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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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网刊

知觉杂志

随笔散文

世界心灵

赵荔红

文化

分类: 知觉·随心所欲

 

□赵荔红

 

 

自然是一个统一体——一棵树——人,是树上的花蕾。(诺瓦利斯)

 

 

1.复活的自然

 

俄耳浦斯(Orpheus)弹奏手中七弦琴,迷迭香、玫瑰花缓慢地舒展身子,草叶间的露珠兴奋地滚来滚去不肯消散,软风应和着旋律摇曳着枝桠,树们倾斜了身子凝神静听,鸟儿纷纷收拢翅膀降落枝头,老虎停止奔跑藏匿起森亮白齿迷离了双眼,诗人脚边原本一路跳跃着溅起一小朵一小朵浪花的溪水忘记了流动,石头们耸动着肩膀频频点头,群山全都拥挤着向诗人奔过来。

俄耳浦斯高妙的歌唱与弹奏的技艺乃是阿波罗的授予,据说那七弦琴原是福玻斯·阿波罗(Phoebus Apollo)佩带的,由奥林波斯山诸神的信使赫耳墨斯(Hermes)亲手送来。福玻斯·阿波罗,自然神,光明、明亮之神,又是诗歌艺术之神,预言、雄辩之神,他后来被混同于早期的自然神赫利俄斯(Helius),都被认为是太阳神。在阿波罗身上,作为自然之光与以诗歌表征的人的性灵合二为一,俄耳浦斯是他人间的代表,一个歌者,一个诗人,却是一个能让宇宙万物(哪怕是冥王哈得斯与冥后珀耳塞福涅,死亡之国看门的狗与摆渡的喀戎)全都为之流泪吁叹动容的人。俄耳浦斯所爱的是谁呢?所歌唱的是谁呢?他从人间追随到地府,直到死——身体被撕成碎片,脑袋被扔进水中、漂流于海上,他“冰冷的嘴唇还呢喃”着谁的名字?正是美丽善良的欧律狄刻(Eurydice)。欧律狄刻是水泽女仙之一。水泽女仙,宙斯的女儿,一些泉水和植物的精魂,有流水的水泽女仙、橡树的水泽女仙和山林的水泽女仙,欧律狄刻正是一个橡树水泽女仙。所以诗人、歌者俄耳浦斯爱的、歌唱的是山水树木。

当俄耳浦斯弹奏与歌唱时候,万物自然因诗与歌而复活了。

又有爱神阿佛洛狄忒(Aphrodite),爱上希腊美少年阿多尼斯(Adonis)。爱神阿佛洛狄忒原是天神乌拉诺斯被他叛逆的儿子克洛诺斯割去的性器,它被扔到大海,又在海的浮沫中诞生。她是最原始的神,最本能的冲动与欲望。而阿多尼斯是希腊美女密拉所生,密拉爱着自己父亲,偷偷与其乱伦,被父亲发现后,父亲想要杀死她,疯狂逃走,最后化为一棵没药树,阿多尼斯就是孕育在没药树中诞生出来。所以阿多尼斯是植物之神,其实就是棵没药树。当爱神遇见了这棵植物,就一见钟情。可是不久阿多尼斯被野猪咬死,爱神痛哭难以,冥王哈得斯(Hades)感念,就许可每年阿多尼斯可在人间复活六个月。当阿多尼斯复活之时,春天来到,到处鲜花盛开,等阿多尼斯又一回死去,花也谢了,春也走了。于是,每年春季,雅典妇女集会庆祝阿多尼斯节,屋顶竖着阿多尼斯雕像,周围环以土钵,钵中种植发了芽的莴苣、茴香、大麦、小麦等。春天逝去,人世的女儿们又祭拜阿多尼斯,以为送春。

万物自然因为爱者之爱而复活。

或者说,万物,山、水、石头、树木,都是有灵的,那些性灵,潜伏在事物的深处,昏睡着、沉默着,等待着被诗人、歌者和爱者去呼唤。呼唤。像一口气吹在沉默的芦笛,像光游走在阴暗的国度。

阳光。在阴翳潮湿的森林里,浓密原始的国度,太阳光突破重重交缠的叶脉、枝桠,古老难看的藤蔓,阴森的眼睛闪着绿光的毒虫,在潮湿厚重的苔藓上投下灵动的光。光在游走,在树木枝桠石头溪流间跳荡。光有薄而透明的翅膀,光无色无味却有明亮的眼睛,光会区别阴暗与明亮,白与黑,昼与夜,生与死,喜悦与不幸,光踮起小小的足尖、她的舞蹈充满韵律的美感。于是万物苏醒了。那些盲目的动物躲在晦暗洞穴中,光在洞穴之外,光的世界呈现奇异的变化景象,被光芒覆盖的一切闪闪发亮,激动着动物的眼神。于是万物苏醒了。光就是音乐。光就是俄耳浦斯手指间流动的琴音,引领着从黑暗往光明奔走。光穿越万物,如同音乐穿越人的心灵。光复活了自然,如同音乐启蒙了心智。

星星。无数个体的光。在隐秘的浩瀚的宇宙,一个个小小的光在闪烁,如同世人的眼睛。古希腊神话传说中,天上的星座全都是神或人的化身。阿波罗是太阳神,月亮女神是他的孪生姊妹阿尔忒密斯(Artemis),至于那个人世的歌者俄耳浦斯,死后被宙斯封为天琴座,他的七弦琴,原就是七星排列,还有月亮女神爱恋却被她误射而死的好打猎的美少年奥赖温,被封为猎户座,连同他的爱狗也成了大犬座……在中国神话传说中,这样的故事也很多:月亮女神原是人世偷吃了不死药的嫦娥;牛郎星、织女星,每年七夕在鹊桥相会,天下雨了,那是他们情动交感的泪水。人们还说,地上一个人逝去,天上便多了一颗星;彗星划过,几百年一次,是灾祸,是伟人的离去?在诺瓦利斯看来,这些星星本身就具有了人类的情感、性灵、精神与道德。他说:“彗星的确具有怪癖的本质,它能变得极其明亮,也能变得极其晦暗,在它上面栖息着强劲的善、恶之精灵,到处都是既能辗展为薄纱又能坚如黄金的有机体。”(加比托娃《浪漫派哲学》)星星也如人一样,在生活着,是有意识有灵性的存在。

一颗颗星星,汇集成一个完整的宇宙天体,与人世交感。在黑夜,在凌晨,独自一个人离开家门去远途,奔走于窄小山道,抬眼看见一粒微小的星,在远天,内心也会升起微弱而坚强的希望。漫天星星,在烦嚣的人世与遥不可知的宇宙之间,密集的星网,闪烁着奇异光芒,欲说还休,无言是更深更广大的言语,将世人的智慧与好奇都锁住。于是,从远古到现世,仰望星空成为一种向往,他们在小小的女孩内心播下浪漫的种子,对于垂暮之人却是一种归宿与安慰。

人世灯光。冬日黑夜,长途跋涉的孤独旅者,饥寒之中,远远望见山凹中,模糊树木、屋宇之间一窗晕黄的、摇曳不定的灯光,惟恐被黑暗吸收、浸没,哪怕极其微弱,也会鼓舞起周身的勇气和信心,朝那光奔过去。在浓雾的海面航行,一只孤独的船失去了方向,突然远方,有一闪一闪的光,它当即掉转船头朝光驶去,即使撞到冰山也不后悔,假使那光不过是阳光在冰山上的反射。在爱琴海,一对男女相约,夜晚对岸的窗口点亮了一盏灯,勇敢的男子就跳进海里,朝着灯光方向游过去,与女孩相会;可是有一夜灯盏被风吹灭了,男子失去了光的引导,淹没了,女孩也纵身入海……这些人世的灯光,也如星光,如阳光,充满神奇的力量。他们在自然之中,全都化而为一,分不清自然的,人工的,他们,都被人的心灵所感的。他们本身就是灵动的。

除了这些光之外,万物自然之所有一切原是与人相互交感的。自然不是灰扑扑的不会言语,不是黯淡的、难看的、了无生机的一堆“物体”或“质料”,自然不是自然科学家眼里的矿物,植物学家收集的那些被命名被贴了标签的树木花草,自然也不是生物学家做各种试验的蚂蚁、蜜蜂、小白鼠。自然,是会“言说”的物,是充满人之性灵的世界。

让我们来体会那种被命名为爬墙虎的植物,他们一年四季充满情感和性灵的“生活”:头年夏天,正当他们非常热烈地繁衍着后代,却被强力与暴力残忍拔除,他们吸附在墙壁的手,被强行拉开,还是坚韧地在粉红的剥落的墙上,留下不忍离去的斑斑体液,这是他们到过人世的痕迹、见证。你以为他们从此寂灭地逝去了,可是来年春天,只要阳光照耀,雨水滋润,泥土呼唤,他们就开始孕育新的梦想。一种记忆,一种欲望,潜藏的生机,从枯萎的藤蔓上悄无生息地生发——早春三月,他们悄悄伸出了赭红色小手掌。这样小手掌,微微合拢,有点担心,似乎还睡眼惺忪,可是一接触到阳光,一夜之间就成长,生张,几天之内,变绿,新的枝蔓同时向着有阳光的地方爬行,坚定不移,满含理想与目标;那些小手掌,终于全部张开,他们大胆地放松自己,周身沐浴在阳光中,他们与风,与鸟,与种子,与那些拼命拔节的竹笋,一起抢夺阳光与肥料,他们有信心开始新的生命的轮回。直到秋天到来,枯黄,陨落,完成了一次生命过程。

人在植物中体会着生命的轮回,体会着力量,集体精神,生生不息。

人行在山谷听到回声,诞生了ECHO女神;人迷恋自己的水中倒影,便有了自恋的纳西索斯。人在用神话解释自然之奥秘的同时,自然也在人的历史中 “复活”。因为神话也是历史的一种呈现方式。

那条吭吭凹凹、布满松针、阳光班驳的不起眼的乡村小路,仅仅因为被命名为“王阳明小道”,才突然生发出意义;因为“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这样的诗句,那挂高高悬着的童子尿有了被瞻望的可能。汉尼拔越过的阿尔卑斯山脉小道后来拿破仑也走过。历史在自然之中遭逢,跌跌撞撞地叙述着某种巧合,人们在玩味巧合之时,对世界万象津津乐道。山凹、道边、湖滨,白居易的草芦,朱熹的独对亭,子贡的手植槐,弘一法师的“悲欣交集”,因为这些,那些一文不名的草房、了无趣味的树木、喑哑的摩崖便一下子熠熠生辉。流水、山川、云气,也随之灵动而充满生机起来。

那么是谁,谁是这样的自然万物的命名者?谁记录下这些复活的自然的历史与神话?

在无声时代,静默混沌的原初,天地未分之时,那是神的时代,神在命名,神将手伸出,说,光,于是光就呈现,说山、川、日、月,这些就依次呈现,连同人、兽、虫鲵,万物之万物,被一一命名;在背诵的时代,就是英雄的时代,预言家、诗人、智者,他们是传达神意、阐释自然世界的英雄;到书籍出现的时代,神退到了天穹,人承担起责任,那是人的时代,那些书写者,承担着书写自然及传承人类文明智慧的责任。

在人行过的道上,神的光依次呈现,自然于是复活。

 

2.物化的人

 

南美女画家弗里达的一幅画,《梦》:画家静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她的下身的血脉化成植物根系穿过床板向地面扎下去,往深处扎,从这根系伸长出的绿叶,如同藤蔓,伸长着,逐渐地覆盖着躺卧的女人,——床的上层架子上,一具骷髅也躺卧着。在另一幅叫《卢瑟·伯班克》(1932年)的画中,弗里达将她的朋友卢瑟·伯班克画成这样:男人笔直站立的腿转化成了一棵树的树干,脚(树干的下部)变化成强劲的植物根系,深深扎入泥土中,而这根系最后扎在掩埋于泥土中的一具骷髅上,树干的上部,是强劲伸张的树叶及卢瑟·伯班克的上身,他的头颅脸面从茂密的树叶中露出,如同一枚果实。这两幅画,弗里达意识到生死的转化,也意识到人与自然其他形态的转化,表达了一种物化的人。

整个世界,花草树木,山水石头,以及人,都是一个整体,一个统一的自然。就像一棵树,他们的花,根,枝桠,叶子,花蕾,都统一协调地成长着。人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是最美的花蕾吗?人既是主体独立于自然,又是作为客体的整体自然的一部分存在着。人同时具有了独立性与自然之整体性。人的存在在整体的自然中只是一个过程,人与自然的其他部分,与那些花草树木山水石头,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在古希腊神话传说中,人、神、物原也是相互转化的。

山林大神潘爱上山林女仙绪任克斯,苦苦追求,绪任克斯只愿意做个处女,潘追上来抱住她,抱住的却是一株芦苇,他将深深的悲叹吹进芦苇,转化为如泣如诉的声音,“啊,变形的情人哟,我们将合二为一”,他砍下芦苇,长短不一粘在一起,成了能吹奏出动听乐音的笛子,后人就呼牧笛为绪任克斯。同样故事发生在阿波罗身上,太阳神追求达佛涅,惊恐的神女无可逃避下,化作月桂树,悲伤的阿波罗将桂枝采下戴在头顶,后来就有了桂冠诗人之荣誉,月桂树成为阿波罗圣树。这是神与物之转化。至于人间的王子纳西索斯伏于泉边,迷恋自己的美丽影子,溺水而亡,化作一朵水仙;美少年阿多尼斯被野猪咬死,鲜血化作了朵朵秋牡丹;美少女伊俄为宙斯所爱,变形成了白色小母牛,可怜地在大地游荡,被赫拉派去的牛蝇四处追赶;又传说,诗人歌者俄耳浦斯的灵魂,来生是寄托在天鹅身上,天鹅总是双宿双飞,失去爱人的天鹅悲鸣能叫人落泪。这些是人与物的转化。《圣经》记载和古希腊传说,神将灵气吹在泥土(物)上,照着神的形体塑造,就变成了人。

中国古代,也有不少这样物化的人的神话传说。

炎帝小女叫女娃,溺海身亡,化为小鸟,名叫精卫,样子像乌鸦,但头是花的,喙是白的,爪子红色,住在发鸠山,日日地衔来树枝山石,发愿要填平大海。精卫填海,说的是人与山水争斗,人终于还是化为山水的一部分,融入到山水中。那个古蜀国国君望帝,死后化为杜宇鸟,啼鸣不已,以至血染满山杜鹃;又有苌弘回归蜀国,忠良,遭陷害,被剖肠刮肚而死,人们偷偷将他的血藏起来,三年后,那血竟化为碧玉。这是人因冤屈而物化之事。梁山伯祝英台相爱,人世不可得,死后便化了蝴蝶,双飞双逐;韩凭夫妇为康王拆散,双双赴死,康王犹不解恨,将他们分葬两地,两地竟生出大树,树冠相互倾斜,枝桠相交,根系也纠缠在一起,人们呼为“相思树”。这都是人因爱情不得而物化之事,寄予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精神追求。庄周梦蝶,不知自己幻化为蝶,还是蝴蝶化为庄周;丁令威出走修道,千年后化鹤归来,家乡少年不认识,欲以箭射杀之,鹤吐人语悲叹。这些,有人世之虚幻无常的叹喟,有物是人非的感慨,究竟认同物我转化之可能,试图探求人之乐与鱼之乐之间的奥妙幽微。

人迷恋这种人与物的转化幻想而编织神话传说,并在反复记忆叙述整理加工这些物化的神话故事过程中,寄予其精神与性灵,以及对世界的思考。作为精神主体,他既是一个充溢着丰沛的独立思考、鼓胀着信心十足的心灵和理念的人,他又作为整体自然的一部分存在,他也同时是客体。是的,人难道能离开自然,难道不是世界百汇万物之一吗?

新生儿。他从血脉中脱落,挣脱了裹挟住他的温暖的母体水源,他踢腾而紧张地从血与肉间撑开四肢,大声叫唤着降临人世,如苹果掉落在大地。他睁开那混沌原初闭合于长久黑暗中的眼睛,遇到第一束光,稀奇地望向这个世界的第一件事物第一个人,如同世界在混沌太初之时,第一束光划破了黑暗帷幔,第一个神伸出手指轻轻一点,就区分了大地天空。那个新生儿睁开眼睛的瞬间,对万物的稀奇的凝视,难道不是人对世界,对神的稀奇凝视?他的眼睛如同雪山之颠的纯白莹蓝,目光如同雪水融化后的甘甜清冽;他胳膊鲜嫩如同正当时令的脆嫩藕节;他小手张开,如同春天新长的黄嫩叶片;他的咿呀学语,如同浪花激荡着礁石发出的调皮轻音;他无邪的笑如同潮湿的雨燕滑翔过春天的薄蓝湖面。

少女。五月的早晨,那个少女转向你,如同南方浓雾笼罩下森林里的早晨阳光,嫩嫩、怯怯的神情,让人渴求却不敢触碰、惟恐消失;她贞静的态度,又如三月的新月,清新而残酷,裹着拒人千里的幽幽冷光;她六月里穿的花裙,张开在起风的原野,如同鸢尾花盛开在绿意渐浓的水边;她轻唤你的名字,四月的夜晚,如同树林里夜莺的歌唱,时断时续,让人整夜在期待中辗转难眠;她在九月的午后,张开睫毛很长的眼睛,如同早晨的湖水,蒙一层乳白薄雾,一切刚刚开始,你甚至不敢呼吸,担心那层雾纱揭开后的秘密会让你大惊失色;十月的傍晚,她对你轻笑,起风的湖面成长的涟漪,新嫩的绿麦一层层的波动也不过如此,虽然那轻笑里有小小的残忍;她行走在十一月的小道,举动轻盈,如同草叶的薄霜,期待阳光到来后的融化,而此刻,她清蓝偏冷。

恋人。在她埋首前行的旅途中,并不晓得会遇见他,高高山崖,一滴二滴积攒已久的水珠,落在山崖下石头也是如此,石头从何而来,水珠也不知何时落下。她因此开始思念,思念如同漫山遍野难以抑制无法铲除的野蕨草。而他懵懂的心尚且闭合在蚕茧里,譬如一棵树,暴风雨来临前,静静而沉闷地立在孤单的原野。但恋爱的风暴终于来到,他们搂抱在一起,相互撕扯,如狂风剧烈摇撼树木,爱与痛,同时降临。亲吻,一开始如蜜蜂轻轻碰触花芯,如樱花一夜风雨掉落了满地,很轻;那种吻,逐渐深入,直抵心脏,一层层化去,如崩塌的雪层,能听到裂冰的脆响,裂豁时的疼痛连同甜蜜清冽的泉水同时涌出,泪水混同烈酒,一同饮下,哭泣地沉醉着。遥远的等待如同蓝天晴空万里,如山脉连绵;而瞬间的欢爱,如同瀑布、飞快降落,在深潭发出巨响,把甜蜜与疼痛一起吞没。

夫妻。一条南北流向的小溪,一条东西流向的小河,在一棵大槐树那遇见了,汇合了,大槐树和树上的鸟树下的石头都亲眼见证这个事情。一开始,他们试探着水温,小心地融合着水色,水的硬度、质地,携带泥沙的分量,都要相互接受,还偶尔为之前各自遇见的溪流争吵。然后他们一起到了一处宽广河床,称之为婚姻的那种河床。这样就过了几十年。这些年中,遇见礁石就激动成浪花,碰到悬崖就变成瀑布,山洪爆发,河中泥沙淤积让他们负担承重,干旱无雨,河床渐至开裂礁石裸露。船只、渔夫以及河岸边洗菜的妇人,都是他们谈论的新闻,那些鱼虾、龟蛇都是一些小小的激动。也有小溪从他们中间分流出去,带去他们的祝福,也会在某个凹地孕育成圆润的湖泊,那是他们遗留的果实。时日过去,他们早就不分彼此,忘记当初的差异与争执,日子缓慢流动着。最后几年,他们开始讨论未来,他们将是在干旱的山崖沙漠蒸发为水蒸汽最后变为天上的雨云呢,还是在寒冷之地凝结为冰?或者奔涌进大海,将自己化为无?没有结论。直到某一天到来,他们也不再讨论,什么结果他们都会沉默而微笑地携手承受。

 

3.爱者的自然

 

诺瓦利斯在《塞斯的弟子们》中讲了个故事:接近西方的地方有个青年人,叫夏青特,很善良,也很怪异,他总是无缘无故烦恼,来回踱步,孤独地坐着,神情沮丧,态度严肃,因为世界充满了奇怪的事情,他没法参透,不能释怀。有个女孩叫洛森绿蒂,她有樱桃一般鲜红的嘴唇,乌黑的大眼睛,夏青特爱她爱得要命。有一天,一个白胡子外国人来到他们家乡,给夏青特讲了许多异域他乡的奇闻异事,足足讲了三天,并留下一本小书就走了。从此夏青特情绪更为低沉,甚至不再留意洛森绿蒂,总是一个人呆着。终于有一天,他哭着对父母说:“我要离开,去寻找圣洁的女神伊西斯,事物之母,也许很快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他甚至没有勇气与洛森绿蒂告别,就这样奔跑着去寻找那神秘的国度。许许多年,他穿行在蛮荒之地,一望无际的沙漠,炽热的尘埃,内心烦躁不安,一切一切,他努力去克服。又许多年过去,他依旧行走着,内心的甜蜜向往却越来越强烈,周围的景致也越来越美,树叶越来越多汁肥厚,果实散发着更多清香,飞鸟与动物越来越欢快奔忙,终于有一天,他来到一个泉水清澈、花丛繁茂的地方,正是他一直寻找无限向往的至圣至洁之所,他进去,穿过房间,眼前一切他觉得如此熟悉,如此美妙,就在他沉溺这种甜美之时,一个天仙般的少女遮着面纱站在面前,他揭去面纱——啊,正是他的爱人洛森绿蒂倒在他的怀里。

夏青特所有的甜蜜,来自与爱人洛森绿蒂的重逢。他那么多年苦心寻找不可得的事物之母,女神伊西斯(传说就是曾被宙斯变为小母牛的伊俄),正是他的爱人。当他离开洛森绿蒂,去寻找事物的本质、探索自然的奥秘时,所见的却是蛮荒之地和一望无际的沙漠。那些精深奇特的知识、科学,并不能解决他的困惑,无论多少年的寻找,都不能让他的心灵得到安慰。而当他越是接近爱者,自然的一切,花草树木,甘泉涌出,甜美的感觉在他心中唤起。正如诺瓦利斯的诗歌说的:“如果数字和圆形不再是/ 一切造物的钥匙,/ 如果歌唱或亲吻的人们/ 学识比大师还精深,……如果人们从童话和诗句/ 认识真实的世界历史,/ 于是整个颠倒的存在/随一句密语飞逝。”(《如果数字和圆形不再是……》)“但是谁一度/ 从灼热的可爱的嘴唇/ 撮取生命的呼吸/ 谁的心曾被/ 圣洁的激情融化为颤栗的波浪,”“益发娇嫩的嘴唇/ 使这份享有/ 变得更密切更亲近。/ 炽烈的快感/ 令灵魂颤抖。”(《颂歌》)夏青特所要探索的事物的本质,自然的奥秘,并不是靠“数字和圆形”,知识、理论、科学探索并不是打开“造物”奥秘之门的“钥匙”,而恰恰是他爱人的“歌唱或亲吻”比所有大师的学识还精深,歌唱者是诗人,亲吻者是爱人。在诺瓦利斯这里,真正的爱者与诗人是合二为一的,他们认识世界的方式、表达的方式,就是“童话和诗歌”,最直接、最感性地认识世界、呈现自然。因此,在《塞斯的弟子们》中,诺瓦利斯也是以诗人的身份,以童话的形式,来探讨自然万物与人的关系。那些玫瑰、小溪、松鼠、鹦鹉,以及长尾猴都具有排遣心事的本领,而紫罗兰、草莓等都在传诵爱者的甜美,泉水和花丛将我们迷途的青年领回了爱人的怀抱。

我曾写过这样的话:“因为爱,山川有了灵气,天地有了神光,黑暗有温暖的质地,干涸的沙地流出了甘甜泉水,野狗躺卧的地方也会有青草、芦苇和蒲草。而恨呢?恨让人心胸狭隘,眉头紧锁,面容惨淡,恨者身边总有一个咬牙切齿的恶神跟随,他指责一切,只记忆仇恨、割裂、难看的,在恨者眼里,满目青山也总是荆棘一片。”即便不是恨,不再爱的人,也会如夏青特一般,无论对世界心存多大的好奇,无论如何努力去探索自然奥秘,也是陡费心神与时光,“满目青山也总是荆棘一片”。而“当第一次接吻时,你面前将展现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吻使生活放射出千万道光芒进入你因欣喜而迷狂的心。”(诺瓦利斯语)

爱者相拥,在春天的草坡上。美女樱聚集着她们小小弱弱的脑袋,低语着,在风中颤栗成长大的紫红涟漪;潮润雨气的风穿行于新绿竹叶,纸壳的枯叶呢喃着冬日的温存不肯离去,新笋一日数节闪电般生长。淡白的云,成朵成团裹住一小块玉色天空。这朵与那朵在草坡的低洼积水中相会又分离。那些灰翅白肚的长尾鸟,在青嫩草间忽隐忽现、零落蹦跳,灵巧转动着小小黑脑袋,莫名激动着飞快穿越叶子黄软的香樟树。

爱者相拥,在夏日暴雨将至的回廊。天神憋闷着欲望向大地层层覆压下来,宽大的衣袖敞放着大风,将大榕树摇撼得东倒西歪、长须乱舞。突然间他停止了蛮力的脚步,犹疑的眼睛四处张望,放射闪电,低低呼吼着喘息着,黑树们惊慌失措地沉默在烟灰背景下。爱者相拥,等待那场激烈纠缠后的释放。短暂停顿,一声尖锐喊叫,电光乱闪,数千颗强力的蝌蚪从天降下,在大地激起无数小而透明的水泡,然后汇聚成欢乐水流,顺着墙角沟渠四下奔走。仅仅数分钟,大片白亮的幕布就密遮遮遮盖了两面空洞回廊,将爱者紧紧裹住。

爱者相拥,在秋天星空下的柚木林。柚木高大的树干笔直向上,叶片在夜空下雕刻成蝙蝠的翅膀。爽洁的风涌进柚木林,爱者相拥,凝神闭目,听大风摇动枝桠叶片,周身都是清朗喧响。风就问爱者,这些柚木,他们秘密的心在哪里?一个说,在根与树干的交界,一个说,在树干与叶子的交界。风也不答,柚木们窃窃地笑,爱者就去问那些跳过柚木叶的星星们,星星却只是眨着眼睛不言语。爱者就一直猜下去。

爱者相拥,在冬日屋檐下。那些透明冰凌一夜间长大排队着垂挂下来。房前屋后积着薄薄的雪,还不曾有人踩过,却有小小的狗,留下一连串细碎急促的梅花印。年轻的公鸡刚刚跳出窝,蓦然触着了冰凉,吃惊地叫一声,就单脚缩起,那些跟在后面的小母鸡也学他,单脚缩起。鸡们在爱者的面前,全部单脚缩起,花花的一排,大眼瞪小眼。冬日薄薄的太阳这才爬上了楞楞的屋瓦,爬上了冬眠的柳树,爬上了屋檐下的爱者的粉嫩面庞,他们吹奏的笛音如同冰凌从屋檐跌落的脆响。

(待续)

 

《知觉》2013年6月刊总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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