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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对一首乐府长诗的注解  苍耳

(2012-11-18 20: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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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知觉·随心所欲

秋天对一首乐府长诗的注解

□苍耳

 

    这节令渐渐有了点慢板的韵味。江北的秋野一片斑斓。山上无疑也长满了松拍和梧桐,大群大群的鸟雀如来不及打上的标点,在最初的民谣之外纷纷洒落。雨意低绵,只随意地掉下几滴,一点不成样子。在开往岳西的中巴上,售票员晓得皖水以东有个叫“平坦”的叉路口。我在那儿下车,再乘车往南。我知道,我正在加入到小吏港的秋天里去。一个人在同样的季节抵达一首古典长诗中的村庄,这可能导致对它的误读还是被它悄悄延伸?但我不是专为看一座仿古汉墓而来。我只是想看看一株生长了一千八百年的颀长植物,它下面的湿土、犁耙、箜篌和河流是否在深秋里焕发出另一种光泽。当然,如果有机会,我想结识那个叫“无名氏”的作者。他在村庄里居住了很久。他的双眼昏花了,象秋暝一样。他也肯定希望找一个人交谈。 

    但这首乐府长调里没有注明任何路标。在真实的古镇和杂木起伏的旷野,我分别得到了小磨房主和寺庙里一个厨工的指点。小磨房主很闲散地蹲在古镇小街边的门口,抽着烟,他向西边一指,表情显得有点暧昧。也许他是焦家的远房亲戚?而看上去象出家人的年轻厨工,走出庙门,来到路边一小佛塔旁对我说:往田畈那边走就是刘家山坳,兰芝娘家就在那儿。现在我真的感觉到一千八百年延伸而来的深秋了。刘家山坳,隐藏在汉乐府管弦里一个被忽略的村子,立即呈现于青苍苍的云海之下。但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更令人迷茫的岔路口。再往前一步,我就要脱离建安年间的乐府了。我看见紫辣蓼和蓝茵茵的鸭跖草象民谣长满了田埂。是的,一旦你面对它,你无疑已深入到该诗的空白以及它后面不断流淌注释的部分。历代文人和训诂家已为此耗费了不少心血。我需要坐下来歇一会儿,并听听一直向南流去的铮铮淙淙的皖水。当然,我正在修改这些注释。我正努力这样做。

 

 【严霜结庭兰】

 

我在靠近刘家山坳的树叶、篱笆以及田野上看到了严霜。薄薄的、微白的一层,在风刮不到的地方要略厚一点,但还不足以遮盖浅浅的鸟爪。而在灰白色的坚硬的岩石上,你甚至看不见它。所以我说,为了让我们感觉它,大地准备了颜色深于或略深于它的事物,包括辣蓼、瓦楞、晚稻茬、车辙和飞起飞落的山雀。我看到微茫的旷野上随风倒伏的最后的挥镰者和稻草人。严霜是我们读诗时所轻轻带过的,但现在我感到了它真正的冷冽和灼痛。在靠近刘家山坳的道旁,密密的茅草有一人多高,人走过去时要用手将它们拨开。茅兜底下响着窸窸嗦嗦的声音。村里有一户在做新房,听得见工匠们的说话声和摆弄工具的声音。我仍可以继续往里走。但我暂时停下来了。可能是因为村头一口水塘全干了,龟裂着,有一只旧鱼篓还嵌在裂纹里。我在塘底走了一圈。塘沿部分有一些习惯于湿地的矮小植被,撒下一些细小的紫花儿。一口塘干得这样彻底,仿佛时间都流光了。而埂上的一棵乌桕树引起我的注目。它满枝的霜籽怒绽着,二三枚红叶点染其间。我要强调的是,进入村庄时,我没有看到修辞中散发香气的庭兰。 

然而严霜自古至今并没有变化,没有。在人们的劳作、繁衍和睡眠中它没有变化,在刘兰芝之死和死之外它也没有变化。这足以成为这个深秋和我同时正视它的缘由了。当然,它降落时无色无味,一点声息也没有,不象雪霰或雨水那样呈现出速度,以及象雾那样迟滞在低空中。刘兰芝哦,这个汉代庐江府小吏的美丽妻子,这个卑微得无立锥之地的忧郁弃妇,她的哀婉凄绝必然是深秋里的一瓣霜花,冷冽,素艳,晶莹,从而超越于击打她的严霜之上。但我还要说,严霜是呈现于旷野的时间的坚定品质之一。所有行走在时间内外的生者和逝者,你们的脚印都深藏于严霜之中,象鸟迹一样。 

 

 【摧藏马悲哀】

 

汉乐府的马,民间的马,驰骋在皖水、潜水向南奔淌的平阔的原野之间。从这儿望去,那时的皖县仿佛一座纸扎的城。它周围的旷野是不是被皖河剪成民间的窗花了呀?马呀马,你要驮她重回对岸的焦家贩吗?可是除了微雨中隐约的马嘶外,此刻什么也听不见。只剩下马齿苋和马蹄莲,在捆禾者出现的清寂田野上承受霜痕。然而纸扎的城,怎抵得住庐江府小吏以及诗人的泪雨呀。焦仲卿,这个在婚姻里苦苦挣扎的书生,懦弱、老实、优柔寡断。情感失落和嫉妒在深秋的风中摧打着他。他要到刘家山坳来问个明白。他的心态是复杂而犹豫的,备受煎熬的。他只在最后那一刻才证明他的真情是不容置疑的(在前半部分我产生过疑问,后半部分我开始倾听河水在说些什么)。我曾问过学生,焦刘除了自杀外是否还有其他路可走?学生们几乎一致认为:私奔! 

    因此马感到的“悲哀”,可能比焦仲卿的悲哀要多一层。双重的悲哀呀,怎能不使它脏腑俱裂?在刘家山坳的田畈里,我曾试图在低湿之地寻找那种叫“私奔”的野草。马呀马,你何时才能载着他们私奔?

 

【蒲苇纫如丝】

 

照我的理解,蒲苇是摇曳在这首汉乐府长诗中最柔丽而秀拔的植物。它以甲骨象形为根,以汉魏风骨为茎,以民谣为大美之花蕊。但我无法在小吏港南边的田野里找到它。清凌凌的皖水从刘家山坳和焦家畈之间向南流去,再往西还有潜水;在部分裸露沙床的河边,稀疏地生长着蒲草和芦苇,所谓“水深激激,蒲苇冥冥”。飞絮的芦苇自不必说,即便高大的蒲草也是如此雍容、静谧而风情万种。蒲,即香蒲,又名蒲黄、大八毛、毛蜡、水蜡烛。多年生高杆草本,高一米到二点五米。根茎横卧于水边湿泥中,圆茎直立,不分枝,质地坚硬,其叶呈阔线形,全缘,柔软而厚,长约一米,基部长鞘抱茎。七月至八月,花梗从叶丛中抽出。雌雄花序紧密相连,上部为雄花,狭穗形,下部为雌蕊,赭褐色,形似一枝枝红烛。 

   “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长满芦苇和蒲草的皖水边,刘兰芝常在这儿捣衣浣纱,与小姑(据传她名叫焦月英)嬉戏。因此她自比蒲苇,实在是发自她内心的喜爱和自怨自怜。尽管“蒲苇纫如丝”,但等待她的是对丈夫许诺“不久当还归”的绝望,以及“蒲苇一时纫,便作朝夕间”的冷嘲。其实蒲草远没有芦苇柔韧,尤其是它点在深秋的烛火,一阵大风就能吹灭它。但芦苇也不能抵挡即将到来的冬天。在皖水边的蒲草和芦苇丛中,我看见死亡在爱情里是最后的浪漫,而浪漫滋养了它的透明易脆的部分。但更多的是那种叫做婚姻的多年生草本植物。这种宿根很深的植物,它将须根扎入比情爱更广大而复杂的生存之中。皖水和潜水就是这样流淌的,它裹卷着婚姻这冬来发青的小小植物。 

    焦刘的悲剧与梁祝以及罗米欧和朱丽叶的悲剧不同,就在于这一对人儿扎根于汉代婚姻之中并触及了它晦暗的内在性。婚姻保存了我们又使我们分离。它好象烛火外面的小小灯罩。伤害它只能使它更加揪心,或彻底毁弃。而在深秋时节,它才慢慢接近水蜡烛的摇曳本身。在当地方言里,人们仍将遭磨难的媳妇叫做“苦枝子”,将懦弱的老好人称作“焦二”,而厉害的婆婆被指为“焦八叉”。这些特称为什么都成了代词和复数?实际上,刘兰芝难以做到如蒲苇那样坚韧。她也不必那样。她是汉代蒲苇在一个深秋果梗上的一小部分。她的脆弱是纯粹的人性带给她的。她因这脆弱而勇敢,而走在考验她并等待她死讯的丈夫的前面。她被大风吹落了,她的苞实流到了皖水的下游,也就是我此刻所站立的地方。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应该交待一下,我来时的方向正好与“孔雀东南飞”的方向相反。我从东南向西北辗转而行。“徘徊”这个动词的潜在内涵一直没有受到重视。它至少包含了眷恋、犹豫、迟疑、矛盾、怅惘和撕裂等等意味。兰芝“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与仲卿“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他们死之前的孤独无人倾诉,却全在“徘徊”之中了。他们是深秋的大地上太过年轻的迟暮者。在这个比兴中,“徘徊”作为一只禽鸟的动作是令人玩味的。作为比兴,为什么它不是别的什么禽鸟? 

    在我看来,主要原因是孔雀具有“九种美德”,其坚贞不屈更令人叹服,“此鸟非自偶者,终不相合,强雌雄同笼,拒如仇敌”(桂馥《礼朴·览古》),但另一原因却极不容易被发现,那就是“孔雀”可能在汉代以前曾在这儿栖息过,正如华南虎在宋代仍出没在潜怀的山林中(梅尧臣过此曾遭遇它,差点丢掉一条老命)。战国时代长江流域尚被原始植被所覆盖,在楚辞等文献中我们可以读到这一点。潮润而温暧的亚热带气候,适合美禽孔雀在这儿繁衍生息。然而后来的滥砍乱伐,却造成茂密的原始森林毁灭殆尽,滚滚长江水也因之由清转浊。由此可见,“孔雀”频繁出现在汉乐府中绝非偶然。在两汉语境中,“孔雀”这个物象理应包含珍贵的、最后的、一去不返、失而不得等等意义。最后一只孔雀飞向东南方而远离它的栖息地,是汉代以及后来的长江人应该为之忧伤、追悔的事件之一。而听过孔雀叫声的人,又无不感到它的叫声象哭泣的声音,凄凄切切。 

    据当地老人的说法,刘兰芝死后,刘家山东南角楠檀墩上建起了一座小庙,里面供奉着一块高约二尺、宽约一尺六寸的石匾额,上面镌刻着焦仲郷刘兰芝的遗像。奇异的是,飞来一对“义鸟”,与石像日夜相伴,不肯离去,后来小庙被毁,“义鸟”便向东南方飞去。此“义鸟”可能就是孔雀。这当然是民间的传说,而《孔雀东南飞》就是根据民间传说写成的。 

    我在皖水边想到这些,不是为了否定起句两行诗的比兴性质。我是说,“徘徊”同样关涉最后离去的一只忧伤孤禽,关涉万物的轮回与迟暮中的凄美的游移。 

   “即便是风,也在旷野来回刮着不走,正如云影忽聚忽散。” 

    在这个深秋,我感受到更广大更隐秘的趋向凋落的寂寥氛围。“徘徊”这个词超越了人的行为而与万物的枯荣相应和。那是大地上绵延不断的微贱的迟暮者,但它们肯定被忽略了。比如,几只金花虫在晚秋中游移不定;村庄上的灰喜鹊(它与东南去的“孔雀”有近亲关系)绕枝而鸣;蓟草和旋复花一年一度返回这里,它们才是田间最寻常的过客;而一丛丛深红色的火把果,它们每逢中元节是不是还照亮了幽灵返乡的路?

 

【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建安年间的“时人”已去。原题“无名氏为焦仲卿妻作”中的无名氏是“时人”之一,他或他们只吟成这部民谣在世间流传……。无名氏不曾留下任何“时名”。后来宫廷乐府中的“时人”加工了它,从该长诗中可以仔细分辨出斧凿的痕迹。宫廷文人们把刘兰芝打扮得太珠光宝气了。我是当代的“时人”。你没看见我也赶时髦来了?如今时兴旅游嘛。你没瞧见我穿着时装,哼着小吏港街上的流行曲,在仿古汉墓那儿凭吊了一番?我在屋里还赏鉴了似是而非的古董,并在留言簿上题了词。 

    离开小吏港时,我买了一斤焐得并不时鲜的红柿子。可惜它们焐过了头,软塌塌的。我问贩子:这是本地柿子吗?贩子说不是的,是从很远的外地贩来的。我相信她的话。刚才从村庄走过时,我看见一户人家的“庭树”是柿子树,枝叶间隐现着青中带黄的团果果。 

 

    “民歌是历史底下的一条隧道。”一首古谣改写了一小块地方以及一两个村庄。但河流是难以改写的,因为它的河岸缓慢坍塌、移位(那是大地相对性的边缘)不断在改写着自己。给它加注永远是相对的,暂时的。我发现,孔雀坟所在地——“华山”,仍被当地人称作“乌龟墩”。这反过来是否意味着诗歌和修辞具有强大的“焐”的功能?同样,民歌也并非如宫廷乐府那样的“华山”,它只是一个又一个绵延大地的土墩或丘岗而已。刘家山东南角楠檀墩上那座小庙被毁后,焦仲郷刘兰芝的石像便被请回老堂轩内供奉,香火不断,直至文革时被砸得粉碎。

    是的,我没有见到“无名氏”。这一点你猜对了。但我的确与他进行过多次秘密交谈。可以依稀分辨出的交谈地点依次有:刘家山坳的塘边、起伏寥远的旷野、皖水之畔和挂青灯的柿子树下。其间我还看见迟暮中的一只红蜻蜓闪晃于清波之上,那儿同样有被几根蓝纱线混纺的蒲草和芦苇的倒影。

    “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一千八百年来,寒风从未停止过它猛烈的吹拂!它究竟摧折了多少树木?但可以肯定小吏港的季节轮换还依赖它。在那儿,还有这个秋天的最后一畦稻田,一个村妇和一个孩子在抢着割禾,小黑狗在跑呀,在帮助她们丈量收获的进度。村里的男人大都出外打工去了。当她走到埂边的水沟里洗脚时,我看清她的脸上布满褐斑和皱纹。我要说,这是关于这个季节寻常却令我心动的场景之一。我要离开这里了,可刘家山坳的柿子还没有熟哦……

 

 

 

《知觉》2012年10月刊总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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