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梦共舞
——读何小竹长篇小说《藏地白日梦》
□念青
即便我忘记故事本身,也会记得小说中的那些梦,它让我隐隐碰到某种思想的触须:据说之前,这本小说设想的名字是《海拔4000公尺之上》,于是我沿着这高度猜想,海拔4000公尺之上是什么?是作者要传达的宇宙无限与活在当下的形而上思考,还是要在荒诞不经的绑架与陈年旧事的纠葛中,将存在的意义推至遥不可及的虚空?现在,手上这部何小竹的新作,绿色封面上凸印着五个黑色的、让人一看便联想起玛尼石的字——藏地白日梦。
名中一个“梦”字点题,恰好与小说结尾处,敖哥那番足以作为收篇的话形成呼应:知道你现在,此时此刻,就在这个地方,有这么回事,就行了——梦的非自愿与“我”被绑架后的日子一样,当时间的价值被消解,所有对过去、对未来的幻想便可终止,活在当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翻开书页,你便拥有了一个故事,它发生在“我”似梦非梦般游荡在成都大街小巷时,发生在记忆再次以耳鸣和幻听的方式呈现到眼前时,发生在“我”极需用带甜味的饮料来安抚自己的虚弱时,于是“我”被莫名其妙绑架了。随之,这条主杆上又生出许多枝节,令人匪夷所思,直到你合上书,也得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起因和结果被远远抛开,给读者留下一个谜团,或者,读法之一就是将这些“为什么”压缩打包,然后悬置一隅——解和不解都已是解,甚至无解也是一种解。
当被绑架意外成为“我”逃离现实的出口、甚至成就了一次旧梦重温的体验时,“我”作为被绑之人的异常反应(平静,甚至带着点兴奋)、包括潜意识中的“巴不得”,令整个事件充满了荒诞的色彩。
小说像一个小径分叉的花园,每一次转折都是上一个转折的断裂,在断裂中,始终找不到可以抵达的出口。而作为编剧的“我”,曾安排过很多舞台人物的命运和情感线索,再将他们的未来推向合理而确定的终局。可4000公尺之上,“我”却无论如何无法给自己安排合理的命运,甚至无法为每一次玄机的到来与中断寻求合理的解释。
作者高明的将弱化了前因和后果绑架事件,与隐匿了过去和今后的众多人物,同构成抽象概念之外的“当下”,并以此启动了“我”的记忆轨迹。
小说开篇非常精彩,时间与空间的转合,制造了一种迎面而来的虚无氛围,以至我误以为闯入了主人公的梦境。后来发现,在整篇小说中,梦,恰恰是传达作者意图的另一张嘴。
文本一共写了五个梦:
第一个梦,“我”梦到自己置身一个有独立时间和空间的浓缩世界,好像一个城堡;
第二个梦,梦到和张小美在太空中,醒来却发现自己抱着的是小媳妇;
第三个梦,又是那个城堡,还有一条公路,自己一会在公路上,一会在城堡里,而公路沿着城堡一圈圈顺时针绕,将城堡无限扩大;
第四个梦,又梦到张小美,对她的印象只有在梦里才是清晰可辨的;
最后,梦到自己孤身一人在列车上穿越黑夜的星空荒原,并诘问:难道这个星空荒原是那个城堡的另一种呈现(镜像)?
至此,作者意图已清晰呈现,尽管多少有点解释的痕迹。
这些非自愿的梦都发生在非自愿的被绑架途中,在路上——原本就是个充满哲学隐喻的词。作者将主人公赋予编剧职业也是满含意味的:人在路上的不自由和对未来的不确定与“编剧”构成一个悖论,而“我”意外获得一次故地重游的情感体验,二十年前的央金、“我”的老婆,以前一任的“当下”复叠在亦真亦幻的张小美和小媳妇身上,时间被压缩了,然而这些情感,又如此漂浮不定,在远离和归属、追逐和逃离中,找不到合理的线索,或许,所有的她们,充其量也只是一个梦?或许,在现实与梦境之间,原本就是很难找到界限的?
正如梦里的城堡与康定、塔公,黑夜的荒原与路途,存在的终极意义是什么?柏拉图给我们抛来一个理念世界,而尼采却一脚将其踩得稀巴烂,在后人称尼采更加犀利与老道时,海德格尔却说尼采是最后一个形而上学者——而此刻,在是否应将真相告诉人类的问题上,柏拉图或许正在取笑尼采:你知道吗?也许人们正是需要生活在这样的梦中。
在与朋友谈论这篇小说时我说,在海拔4000公尺之上,倘若文字的酥油味再浓郁些,倘若很观念、很虚空的开篇没有在后来不由自主滑入对情节布局的迷恋上,那么,这篇小说的意图与行文将会更加完美自如——但无论如何,它已让我窥见了一个高度,一个可敬的高度!
《知觉》2012年8月刊总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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