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时代(4) 戚尔鹏
(2012-08-27 11:4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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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时代
□戚尔鹏
15
八点整。
阿里打来电话,要我立刻到校门口接她。
从宿舍到校门,大约有五百米的距离。在这段距离中,有七个弯道,一百零二盏路灯,二百零二棵细瘦的梧桐树。在五百米的水泥路上,有四个人以蒙太奇式的画面不断浮现在我眼前,他们从远处走来,什么话也没说,直接穿过我的身体。老K。老K的爸爸。周香。周香的爸爸。唯独没有阿离。
我觉得老K说的很对,我们从始至终都活在恐慌之中。直到现在,我走在这条五百米的水泥路上,我才真正理解这就话。与周围穿梭不息的人的恐慌相比,我反而觉得我的恐慌是那么的可怜,那么的晦涩,那么的Kitsch。
那四个人接连穿过我的身体,我思考别的东西。
老K的理发店。
老K爸爸酿造的黄酒。
周香的红头发白舌苔。
周香指尖的痛。
欣的消失。
陌生女人的粉色连衣裙。
我再次想到蒲公英,我开始怀疑我对它的迷恋和向往。因为蒲公英没有恐慌,而我一直生活在恐慌之中。
我静静地走着,足以证明这恐慌跟阿离无关。
16
阿离站在校门口。她身体单薄得很,整个人好像深秋的落叶,孤零零地待在那里,等一阵风把她吹走。
她背对着我,我走上去,准备伸手去拍她的肩,她抢先转过身来。
一个圣母面对我,这个圣母在五天前曾赐予我一场免费的狂欢,她说:“你不用负责的。”
“不认得我啦?”她做出调皮的表情。
我承认,她很可爱。
“怎么会,只是……”我只有好奇,跟蒲公英无关。
“但是,我的确怀孕了。”她严肃地说,“不过那孩子不是你的。”
那孩子不是我的。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我脑子一片空白,这片难得的空白的存在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像老K单纯地需要一个女人。即便我面对的不是那个圣母,我迟早也会得到它,我想。
“那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你也许很好奇,说不定还很恼火。”她恢复先前的调皮,“为什么我肚子里的孩子明明不是你的,我却说,这是你一个人的错?”
“说实话,我很好奇,但不恼火。恼火是一件折磨人的利器,我可不想伤到自己。”
“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
“咱们找个地方。”我打断她的话,把她带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快餐店。快餐店的环境不错,木桌木椅,古色古香,没有一点儿呛人的油烟味。店员服务周到,工作效率很高。我经常到这里吃早点,这里的包子味道很好,有一次我一顿迟了十一个。我点了两份早餐。
“还真有点饿了。”她拿起筷子,一通狼吞虎咽。
“阿离?”
“很怪的名字?。”她嘟嘟囔囔地回答。
“你不觉得吗?”
“原先有个名字,爸爸给起的。我不太喜欢那个名字,几年前,我把它改掉了。你就叫我阿离吧。”
我不再说话,等她吃完。她也不介意我的沉默。
十分钟后,她喝完最后一口豆浆。
她谈话有始有终。她接着她刚才的话说:“那天,你走后,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有点巧。”
“你应该说,”阿离运用她的逻辑,“因为你的存在,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孩子的爸爸呢?”
“死了。”
“气话?”
“谁有那个闲情逸致?”
“怎么死的?”
“跟别的女人一起死了。”
“我认为是背叛。他背叛了你。”
“一个意思。”
“你渴望扮演那个女人的角色。”
“有一阵子很想,”阿离说,“可是,那就不叫背叛了。”
“那倒也是,毕竟背叛不是光彩的东西。”
“有什么不光彩的!”
“难不成你喜欢背叛?”
“我是说人需要一点激情。我曾背叛自己的理想,按照他的意愿生活。”
阿离不是一般的女子,不过,我在意的是她的理想。
“理想?”
“写一点东西。”
“作家?”
“诗人。”
“有部电影很不错,关于诗人。”
“我也看过不少呢!说来听听。”
“《全蚀狂爱》。”
“又是兰波!”阿离忿忿地说。
“在凡人的世界里,他当过两年的同性恋者。在诗人的世界里,他确实不折不扣的通灵者。难不成你讨厌他?”
“爱到骨子里了!”阿离激动地说,“我恨的是昆德拉!”
“昆德拉是无辜的。”一个月来,我一直惦记着他,所以我觉得我有义务替他辩护。
“雅罗米尔使我疯狂地爱上兰波,让我一度自我摧残,不幸昆德拉是雅罗米尔的创造者!”
我这才放下心来,阿离是欣赏昆德拉的。
阿离坚持要去我的学校听一节课,而且必须是关于兰波的。她的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或者说,我不忍心拒绝她的要求。
17
晚上十点。
一间再简陋不过的房间。
我的目光游走在我看了十九遍的物件之间:两个锈迹斑驳的铁板凳,一张油漆严重剥落的桌子,一台落满灰尘的联想台式机,一张硬板床。
我忽然觉得一阵恶心,这阵恶心跟阿离无关,它来自于时间深处的一种放纵,有很多人把它称为“堕落”。
放纵而已,我想。
“你怎么知道?”
“我觉得自己跟你很像。我也二十岁。”
“我觉得不小啦。”
“可是你肚子里还有个小生命。”
“你觉得它是我的负担?”
“我怕你吃不消。”
“我没有资格扼杀一个生命。”
仁慈是成为一个诗人的最基本的条件。可是,我不敢对她说,这个世界,仁慈的诗人是活不下去的。更何况阿离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并且她有着身孕。世界再怎么慈悲,难道就会给她一条活路吗?她的孩子不是政治家的孩子。政治家,我想。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支持她,我还是愿意站在简简单单的阿离这边。我相信,终有一天,人们会发现诗人的仁慈的气质,并予以最安全的保护。
可是,跟爱情无关,我还是放不下阿离。
“回家去吧。”
“你以为那样一切都会结束?”
“我不敢保证。”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的,不过显然不是现在。”
阿离从后面抱住我,我听到尖锐的啜泣,同时感觉到一股滚烫的液体刺激着我的脊梁。我知道,那是一个弱小的女孩子的眼泪。
“我们不谈这个了,”阿离乞求道,“好吗?”
我点点头。
阿离坚持要给我朗诵诗歌,她唏唏嘘嘘地吟道:“夏日蓝色的黄昏里,我将走上幽径,
不顾麦茎刺肤,漫步地踏青;
感受那沁凉渗入脚心,我梦幻……
长风啊,轻拂我的头顶。
我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动;
无边的爱却自灵魂深处泛滥。
好像波西米亚人,我将走向大自然,
欢愉啊,恰似跟女人同在一般。
夏季蓝色的黄昏,我踏着田间小径,
腿被麦尖刺得发痒,脚下踩着细密的野草;
我梦想着,脚上感到一股清凉。
让小风沐浴我的光头。
我不想讲话,也不愿思想:
但无限之爱涌向我的灵魂,
我要走向远方,很远很远的地方,像个流浪儿,
和大自然一起幸福得如同和一个女人为伴。
”
“兰波的诗?”
“是的。《黄昏》。”阿离说,“一首绝美的诗。”
兰波是独特的。
阿离也是独特的。
我愿意这么相信。
18
十点十分。
阿离登上南下的火车。
“你是个孤独的人。”
“何以见得呢?”
“因为你喜欢数字。”
“的确。”我回答说,“我爱记各种数字。时间啦,路程啦,台阶啦,学校里梧桐啦……”
“也就是说,你记所有你看见过的事物。”
“可以这么说。”
“所以你很孤独。”
“我不这么认为。”
“喜欢数字的人都是孤独的。”
“那么——你呢?”
“他走后,我有一阵子很喜欢数字。数自己脱落的头发,数天上的星星……一直数到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不过现在好了,早就好了!”
“你就像我原来的样子,”阿离说,“很不值得。”
“我想我需要点时间琢磨一下。”
“我不是告诫你了吗?”
“我还是要把它弄明白的。不然心里难受。即使我知道自己原来不孤独,我也不会后悔自己的思考。”
“你是个不一般的人。”
“这倒是实话呢!”我说,“跟你一样。”
“我喜欢不一般的感觉。”
“那么你回家的几率有多大?”
“很小。你介意吗?”
“我尊重你的选择。”
“很少有人跟我这么说,他也没有。”
“所以,你以后会活得更好。”
“这是个严密的逻辑。”
“那当然!”
我俩都笑了。阿离露出白白的牙齿,我想象着她在电话那头的模样。
“我们有机会再见吗?”我问。
“我不会把号码留给你的。”
“你相信缘分?”
“缘分是情侣之间相互欺骗的道具。”
“看你信心满满。”
“我只相信一样东西。”
“哦?”
“将来。”
“具体说说?”
阿离望着远处,她瞳孔里有天的倒影。她说:“等我真的成了一个诗人,我们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呢!”
十点十五分。
火车发动了,阿离渐渐远去。我奔跑着,企图靠近她。
阿离朝我挥手,示意我回去。
我仍然奔跑,奔向一个未知的将来,一个可能擦肩而过的将来。
阿离朝我喊道:“干一件有意义的事吧。”
“当然!”我回应道。
“谈一场恋爱或者写一部小说!”
阿离的声音来自未知的将来,跟现在一样仁慈,我被这仁慈的声音抚摸着,心里却感到源源不断的疼痛。
为阿离。
也为阿离所说的那个未知的将来。
“再见!诗人!”我对着一片渺茫喊道。
诗人。
我这样称呼阿离。
也隔着一层肚皮,对里面的生命说。
19
下雨了。
人是天生的导演。这是我先前说的话。
现在,我想对此做一点补充,人是多愁善感的导演,常常会因为计划之外的花絮而拍案叫绝。
好比眼前的一场雨。
十点二十分。
我遇见它。它不冷不热,没有预谋。对于这一场雨,我无法确定它开始的时间,但我可以测出它结束的时间。如果我愿意,我只需盯住电子表,在雨停的一刹那记录时间,便可以达到我的目的。现实情况却是,很少有人这么做。
一场无辜的雨,我们为什么要残忍地将它困死在人类的好恶之内呢?
一群心事重重的人,果真有这么残忍吗?
还是在追求蒲公英式的生活状态的过程中,万不得已才如此残忍呢?
老实说,我的计划里原本没有这场雨。
既然有这一场雨,我不妨美美地享受它。
这又有什么负面影响呢?
20
火车站的人永远是那么多,大家忙着送别忙着迎接。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我们从一节车厢出来,一秒钟过后你还会认识我吗?五十年过后,我们还活着吗?大家飘飘散散。
就像浮萍。
这是一种残酷。我想。
人毕竟不是蒲公英,不能永远放纵下去,不可能在天空中相见。我想。
我承认,我是失败的导演。
因为我自以为成功塑造了一个的蒲公英的形象,可惜我们大家都不是蒲公英。
因为所谓的蒲公英,只是对自身的释放。对别人,我们始终不愿意辜负他们。
《知觉》2012年7月刊总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