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呆的诗

□ 呆呆

 

[即景]

 

坐船而来的人，鼓着一双蛙眼
我有恶灵之皮囊
头顶暮鼓

虚空中，有木棍在敲打我的头颅：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多！
香樟树下，少年人吐着烟卷，像是来自未来的一组短信
像是感叹号
问号
省略号。但绝不是括号，句号和逗号

“黄昏是一个倒装句。”
河流总是有源头的

如果你愿意。如果你真的，放弃那飞奔而来新鲜的灯盏
似乎唯有如此
那在画中沉睡多年的眼睛，突然转向一个方向
黑夜。从墓地升起
我把自己唤醒，我想给自己，买一张回程车票

 

 

 

[初夏]

 

这时，我们讲到哪儿了？身体内的田野，身体内的早晨
后退的屋檐
油菜，河岸和蔷薇
女孩走在桑林里。芦苇随风歪向一边
河流有一条大尾巴
风长满鱼鳞
门。
透明的门。婉言拒绝我们推开的门
像一把三角尺
一边指向长满茅草和坟墓的坡地；一边指向我，引着女孩走过来
还有一边呢？
还有一边呢？
我们的名字已经从纸上揭去
我告诉过你的地址
渗入了泥土
我要去的城市，刚刚被地平线移走

 

 

 

[返乡记]

 

要从夜空中，把星星抠出来
把船只安上去
要标出风向，在每一棵槐树上留下记号
钻入桃花
去参加一场婚礼。重新介绍自己
爱你的男子
羞涩地站在人群后面
他还未认出你来
对于一个远道而来的人，他保持了适度的友好
和些微的敬意
也不忘介绍自己温柔的妻子
“啊。那美好的，美好的过往。”
太晚了。关于动画片，霍尔和瓶子里的阿丽埃蒂
我还是把它们投入池塘里去吧
和灯光们挨在一起
不要说话。把自己装订到相册里
嘘。不要说话

 

 

 

[远行]

 

草场渐渐地枯了
我分明听到了羊的叫声。一只母马正在生产
星星和河流
在黑的拐角处窃窃私语
我的孩子（我该是有孩子的）住在露水里，在荒野上打滚
月光是一个个问号
（它们打算把鱼儿们挂起来吗）
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你见面：草场渐渐枯了，带我离开的那只鸟儿
已经飞入了深山

 

 

[给我]

 

进来吧，门是虚掩的。年轻人，别告诉你来自哪里？
别告诉我
你像光线一般，从遥远的星球而来。我看见你的时候，你背后的星空已经干涸

一片雪花
和另一片雪花合在一起
诞生成河流。进来吧，年轻人
请看看我的双脚，人们以前把它们叫做“翅膀”

现在，他们喊它们“朽木”
请看看它们。在你的眼睛里面，我看到沙漠，少女和宫殿
我看到古老的语言
和树木抱在一起哭泣。我也曾经

坐在宫殿的台阶上唱歌
那手持烛台的人，还在泥土里沉睡。年轻人，你想伸出手来吗？
你想擦亮我吗？
进来吧，带上门
把我掐灭，把我带离此地

 

 

 

[去江南]

 

没有一条旅途是孤独的
它给你送来的美人，乌头白袜。开口便是：奴家……
甚至连天气也是偶遇的

转念之间，细雨纷纷而来，渡口和驿站也已备好
酒馆后面必须有梨树
且。
在斟酌之间，你需为初绽的那一枝桃

画上悲欣莫名的眉峰
真奇怪。什么也不会留下
除了天气
除了你，已经从旅途退出。除了黄昏，老柳和昏灯
你绘画的双手
也已从画布上撤回

 

 

 

[脑袋里的夜行车]

 

我爱着未来的事物。明天的清晨
明天的女人
衣物和一切不存在的怀念
我想着你。你也是不存在的，来自一个字

一个简单的发音
一滴在下坠途中就已经枯萎的雨水
一面墙，透过它
我看到短腿的春天，带着小丑帽的云朵，河流如蜘蛛般爬行
我停下来，开始生长

我挥动双臂
朝着向我奔来的星星：停下吧，停下来吧
和我一起
和我一起喊：明天见，明天见。可爱的女士，可爱的时钟

可爱的，可爱的正在消失的现在
可爱的我
明天见。明天雨水会来
明天我也会来

 

 

 

[暮春]

 

在四月
蚕儿们集聚在黑屋子里做梦
在蔷薇，杜鹃和紫桐
完成了交配任务
在每一个小水洼的脸上
我的祖母正是从这里，漂入了茫茫黑夜。在每一间屋子，抛下了沉沉的锚
少女们关上窗子
星空低低地
抓着屋檐。在鸟儿们搬运完了脚步，在锁们零落的问候中
水声
和或远或近的摇橹声
死亡啊，像一个永远的邻居。它给你拨过电话，它在薄薄的墙壁上面
描绘出一双燕子
呢喃的情话

 

 

 

[乱云决]

 

那些树，那些丑陋的手指着，指着孩子们逃跑的方向
房屋，大地的镇纸。如此忧愁，无处可去

在被规定的坐标上面晃荡
一边痛哭，一边倒向树木的怀抱
那嘤嘤的哭泣声，回荡在荒野上空，替无家可归的鬼魂掌着一盏盏灯
那些鬼魂

那些被拿走膝盖和记忆的青草们，在黑的圆圈中跳舞
唱着一个个名字
我们也在其中。我的妹妹，你在落满油菜花的田垄上走了一年又一年
你在破败的校舍后面
跳着牛皮筋

你一遍遍唱着：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我的妹妹
你青青的额角，抵着一丛丛流水：让它们走吧，让它们走
我带你去，带你去空无一人的村庄

 

 

 

[我多么想说话]

 

那些芦苇，都是我的朋友
和我一起逆着水流飞奔，一座根须飘荡的城镇
离我们越来越远

就像生活，离得越远，我越能看见它脸上精确的无奈
我日夜跋涉
乞求遗忘早点到来。我爱过的人，在远方活着

在开着花的槐树下大声说笑
享受春天美妙的问候
我丢弃的我

在另一条路上奔跑，遇见不同的河流和敌人
在星空笼罩之下。我丢下的一个个我
在旷野静静地燃烧
在等待

等着那退却的生活，随消失的河流一同回来，等着一个个“我”
把我投向
黑夜降下的网袋，那里装着故乡，春天，火车和一个少年

她有一张远行的面孔
她不知自己。已被旅途抛弃

 

 

[天宁巷]

 

微雪。灯光在水里泡得久了
似乎要把隔岸观看的人拉入水中
房子和鸟
这对立的僵局。在一扇门轻声地开阖中起了涟漪

你说：来吧
缺失了面孔的人，在十字街口涌现
砸向水面的星星
有锤子一般尖利的痛楚

有女人自窗口探出一只手
想要接住迎面落下的一片片树叶。有枯萎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有木凳子把自己的腿脚卸下

提前悔了时光之约。我们互相安慰着的两颗心啊
一颗盖着梧桐叶在屋顶沉睡
另一颗。跟着野茅草从一个院子，爬到另一个院子

 

 

 

[江心寺]

 

有未提完折旧的大雄宝殿一座
泥塑菩萨几尊
小沙弥住在西侧厢房，每月须支付薪资若干
为此。他不得不夜夜诵经
为山下诸多善男信女
且不说
城里住着大小老婆。子女尚在学中，房贷需二十年才告结束
阿弥陀佛
功德箱和捐款薄，老衲日日揣在胸前
唯恐乱了方寸
唯恐啊。前世和业障，夜夜有鬼魂来索要报酬，夜夜有水鬼自殿前淋漓而过
说是业障
那也不应当啊。不然造这么多石阶，有甚用！
不然。那早起就拈着一支焚香的信徒
早就薄如一叶纸
从窗缝隙里钻出嘲讽般的一个笑来

 

 

 

[春雨]

 

我们听着。
我们，我和孤独，呆呆和穿着睡衣的黑坐在一起
坐在秒针针尖
星星和雨坐在山头，侧着耳朵

青草和妹妹，在两片月光中睡眠
头和头抵在一起
我们听着。我和呆呆，只剩下我们
怀念荒野上的一棵棵栗子树

和它掉落土中，多刺而坚硬的果实。荒野在怀念我们，我和呆呆
赤足滚过河流的那一枚夕阳
年轻的夕阳
猛虎肚子里的夕阳。猛虎肚子里的呆呆和我。呼着痛的词语和音乐
举着樱花

举着火把一样的疼
行走在石头中。那夜的另一面，那抬着风鼓的杜鹃
那为我们描述过宫殿和美女的诗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很孤独]

 

 

下雨。踩着钥匙回家

行人是三角尺

公交车载着一群群无产阶级呼啸而过。城市浮在半空

桥，我们胸腔里的一根肋骨

跨在彼时和此时之间

哭泣的人，有一副好相貌。类似重生，唯有灯光可与夜色媲美

但更像谎话与引诱

从中可窥见南宋时杭城上空清冷的月色

以及雷峰塔下

那白娘子夜夜诵经之声。可供翻阅的流年，寥寥无几

“连语气词都可以省略了

白白浇筑了这一池西湖。”我派遣的小厮，自然是日日徘徊于此了

这小子生得面目丑陋，平生以懒惰为荣

躲在柴房撕纸取乐

我堪堪解雇了它。这不听话的扁毛畜生！居然破窗而出，一路引颈高歌

“罢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罢了。孔圣人与柴米，皇帝与贼寇，圆周与三角定律

宫崎骏的动画

与第十四个窗口

你来选吧

 

 

 

[跳舞的逗号：1984年]

 

我为小鸡们焦虑。老师说：要按图排序
我努力在小本子上写：一个月后，小鸡长大了。学校的喇叭里，天天在唱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
没有高高的谷堆，没有月亮，也没有云朵

春天，雨从南边而来。
我的小叔叔也从南边而来，带来他的女人
“要打仗了。”
父亲说。野栗子树长着稀稀的树叶，站在坡上，离村庄越来越远。燕子飞着
它们总是飞着
每个晚上。鬼扒开墙上的水渍，逃到人间来。它们在榆树枝条上跳来跳去

又为争夺水缸中的一颗螺蛳大喊大叫

它们戴着大人的面具，混在送葬的队伍中间，装模作样地哭泣
“没有一个鬼能说出真话来。”
“我坦白，我犯了一个错。夏天来的时候，我把一群蚂蚁淹死了。”
一群鬼蹲在墙角朝我做鬼脸
“要打仗了，宝宝。不要去学校。”
父亲说。父亲的脸沾着露水，小叔叔的女人终于生了

我们。一群小孩，在晒场上用弹弓打麻雀
然后。然后
月亮从草垛后面升起来，红着脸。我惊讶于这无垠的讽刺，从奔跑中惊醒
大汗淋漓，惊恐莫名
一座不知名姓的城市慢慢向我靠近：而我只看见自己，和夜空中飞来飞去的小虫子

 

 

 

[丛生的问号：凤尾竹]

 

这是一只静止的鸟
它的尾巴藏在月光，风和一本奔跑的书中
音乐从另一个时空吹来
它们集体弯下了身子
这美好

而又模糊的想象。腐木被雨水剥啄下来的一片阴影
它们坐在安静里私语
或高谈阔论。
很多时候，是黄昏凋零之后：
跪坐着的少女，突然低头发现初生的月亮
挂在腰旁

我的想象突然枯竭。落入水中的鸟，月光和风
还有一本湿漉漉的书
音乐从另一个时空吹来。音乐把我吹成一个瘦削的女子
羽毛。这些回到故土的轻薄之物
纷纷而落
“而婴儿在隔壁啼哭
翩翩而去的江水，避开笛子的音孔。”

 

 

 

[人间微醉]

 

岁月如此柔软。
吹灭灯火的人，是否藏着一副风的心肠？
下午四点，旅行搁浅
我的手机一直开着，没有电话，没有短信
没有要问候的人

这样的孤独令人难以忍受。我应该还可以爱的
我的母亲，和雪花一起，尚在途中
公交车一辆一辆驶过
今年开过花的树木
拦下一个个想要逃跑的你。我还活着，像呼吸一样腐烂
像暮色里垂死

的声线。妄想着爬上高楼，渴望伸手摸一摸天空倒挂的肚脐
这是2011年的最后一天
人们都在路上
我的母亲。和雪花一起，跑得比死神略快些
谢谢冬天，我依旧一无所有
谢谢冬天，给我的口袋装一颗泥土的心，去拥抱陌生人

去每一个窗口
领取自己犯下的错误
对于爱情。濒死的灵魂，将在一片叶子背后，描绘出一条河流的身世
雪花会落到你身上
星子们。这些丑婴儿，将在你睡眠中
投下遗忘

和牵牛花的种子。那时，你在哪儿？那些树，那些房屋，那些餐桌边的人
妇女和儿童
笑容，谎言。善意的眼神，和刀子般的背影
都结束吧：除了你，我还能和谁一起。杀人或者被杀

 

 

 

诗人简介：呆呆，女。浙江湖州人氏，70年代生人。写诗，生活，漂泊，安于现状，白日做梦。

 

《知觉》2012年7月刊总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