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鸽笼的羊群

□胡焕胜

现在，我再也无力将你生下——里尔克。 
 　　二十年前，我在鸽笼买下一只既将分娩的母羊，当时这只待产的畜牲神色凄凉，看上去有点生死难卜的味道，但作为一个喜好东飘西荡的外乡人，我显然没有足够的耐性在一个地方久居下来，看一头羊和死神如何交谈。我草草地把它交给一个叫竹筐的老汉寄养，然后，我就跟着西落的太阳，随风而逝般的离开了鸽笼，作为生命中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对它放任自流，由于我漠不关心的态度，在十年后,它带着被冷落的怨恨逃离我的记忆。谁也无法想象，二十年后的一个清晨，一阵尖锐的声响把我从梦中惊醒。当我打开房门，睡眼朦胧中，竹筐老汉的孙子从阳光深处向我蹒跚走来，这个高大的年轻人显得异常羞涩，开口说话时，红润的脸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是从他那里我得到了一个像阳光一样的消息：在那遥远的鸽笼，我拥有一千五百只羊。立即，我的头脑深处响起一阵鸟群飞过的声音。但是，无论如何在往事面前我还是迷了路，你瞧，那么大一群羊，都长着翅膀，它们无中生有的在我头顶飞过，我却找不到任何能说服自己的证据。
 　　现在，西边暗红色的天空中，堆满了棉花一样的云朵，它们做出古怪的形状，像圣经一样充满令人费解的暗示。越过那片柿树林时，我清楚地看到太阳掉在河里，然后我们的天空在众生的眼里无缘无故地伤心。是的，在这个没有出息的黄昏，我将要去鸽笼。在泥河的一个老渡口，我跳上一条破旧不堪的敞口船，在那摇晃不定的船板上，我弯下腰，用很大的声音对着船夫呼喊：“我要去鸽笼！”。那个脸色灰暗的船夫，双手拄着船桨，两脚牢牢的踩着船板，正抬着头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夜色将至的天空，他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仿佛正在微笑着哭泣。几分钟过去，他对着天空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才低下头向我道歉。他非常愉快地告诉我，刚才那个关头真是万分紧要，他正在努力把一个在身体中隐藏多年的屁放出来。要感谢上帝的帮助，现在一切都顺利结束啦。说完我们便一起在黑夜中嘿嘿低笑，岸上的人听上去，肯定以为是我们的船在咳嗽，其实我们的船一直在不声不响的航行。长年在泥河上呼啸的风，在夏季的夜晚依然十分寒冷，它们轻而易举的吹透皮肤，去抚摸我的骨骼。这样，我的牙齿便开始不由自主的碰撞。这样琐碎不停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有四个赌徒在快乐的搓洗麻将。在这寒冷的黑暗中，疲倦难奈的睡意依然顽固的冲过来，眼前的天空好像一件巨大的黑披风在眼前晃动。在走进睡梦的途中，我依稀看到四周的大冰块上坐满了饥饿的老虎，它们呼啸的声音，就像风里吹过来的弓箭。我单薄可怜的身体变成了一张千孔百洞的烂纸。他们从冰上飞过来，一个个面无愧色地穿越我的身体，就像在理所当然地走过一条小路。
　　将近天亮时分，我努力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才从这个恐惧万分的梦中逃出来。醒来之后，我就看到了传说中的鸽笼，现在，这个可怜村庄像鸟笼一样被悬挂在孤山的半腰，起风的时候，吹动山木和蓑草，整个村庄好像也在那里摇摆不停，真让人担心它会掉下来被风吹走。听说在这个好起风的鸽笼有许多鸟，都被风吹走，这里还曾经有过成千上万只鸽子，但现在都不见了，它们飞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就变成了野鸽子，所以如今的鸽笼成了一只没有鸽子的空笼子。只有我在鸽笼的羊群还在这里吃草繁殖，听说在没有风的时候到来，我的羊群才会出来吃草鸣叫，而风起的时候，它们就会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所以谁也无法带走我的羊群，它们就像一笔埋藏在梦中的财富，永远不会丢失在黎明。越过泥河，爬上孤山之巅，走近我在鸽笼的羊群时，你就能看到那个垂发赤脚的牧羊少女。这个生来惧怕风吹草动的少女，总是要求别人帮忙把自己小小身体牢牢的捆绑在一块巨石上，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放心地替我看守羊群。在我的羊群吃草时，她睁着大大的眼睛观看泥河的流水，然后用忧伤沙哑的嗓音吟唱一支没有歌词没有开始没有结尾的野调，这时经过此处的风，善良温柔的吹拂起青草和她的黄头发，于是，她就如此轻而易举的把自己惹哭，真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呀！这个形只影单的孩子，每天都在怀疑自己会不停的瘦下去，她甚至害怕出门行走。我那日益消瘦的牧羊少女，常常恐惧而又忧伤的告诉我，总有那么一天会到来，吹过鸽笼的大风，将毫不留情的把她卷到半空，刮过山下的泥河，然后飘散得无影无踪，她常常被自己异想天开的描述吓得浑身发抖不止，让我和羊群不知如何来安慰她。这个女孩可怜的身世，让人不忍细说。她的父亲是鸽笼一带声名远播的酒徒，喝光了自己的土地和羊群时，已经五十七岁。这个可怜的女孩像无花果一样偷偷长大成人后，就替我看守鸽笼的羊群。她的酒鬼父亲依然在每个夜晚去坚硬的泥河岸边喝酒取乐。这个五十七岁的老男人，常常在酒后的梦里看见自己能在水面上飞翔。当他那善良的妻子在深夜时分寻找到他时，他会因为自己被人从梦中叫醒而发脾气。责怪这个可怜的女人把自己梦中的翅膀折断，使他不能在水面上飞翔。他因此常常用尽力气想方设法的去殴打自己的妻子。这个变态的老男人最喜欢用力扇他妻子的嘴巴，让那个可怜的女人常常因为嘴巴肿胀而不能进食。直到有一天黎明，他酒醒归来时，妻子早已化做风不知去向，他的女儿望着天空哭泣，诉求狂风经过这里把自己带走，从此以后，狂风大作，我们的鸽笼就成了多风的地方。
 　　在鸽笼生活的人们大多都是老砂眼，他们长年望风哭泣不能自禁，即使在最高兴的时候也要以泪做表述。这里的村民和我一样，都出身农家惧怕鬼神。风最厉害的时候，常常飞沙走石，数月不息。这时他们便点燃香烛祷告，把美味佳肴送给那个在风中哭泣的女人，只有这样，那个因饥饿而死的女人才能随风离去，鸽笼那些无辜的树木衰草才能停下来喘息片刻。可是到了这没有风吹草动的日子，牧羊少女又会在阳光下哭泣，赤脚奔跑并大声呼唤她那早已随风而逝的母亲，她那悲伤凄凉的呼唤，仿佛是一队无人放牧的羊群，到处奔跑。我忍不住要劝慰一下这个赤脚行走神情凄凉的女孩，于是我便牵起她的手，一齐去细数我在鸽笼的羊群。虽然费尽心力，但那些长得一模一样的羊们仿佛溪水一样，从我们眼前流过，只是谁也无法确定它们的具体数目。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吧，我常常担心会有走出羊群的羔羊迷途难返，而我们却茫然不知。这个可怕的猜想使我久久不能放心地离开鸽笼。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黑夜还是白天，你们都能看到我在鸽笼到处寻找那些于梦中丢失的羔羊。但你们千万不要因为看到我整天东奔西走无所事事，就轻易的嘲笑，我是个游手好闲的外乡人。告诉你们吧，其实在山南的平原上，我还有一块肥沃的土地。我那个穿牛仔裤的老父亲正为我们年年种植烟草，到了收获的季节，在遥远农庄的杰克会赶着四匹马的大车来帮助我们。走时他会带走一捆上好的烟草享用，给我们留下一箱自酿的葡萄酒，并警告孩子们不能偷喝。杰克在弯弯曲曲的路上，我和父亲在故乡的梦中，本来，我的一生也可以像父亲那样在故乡的土地上，靠着成堆的植物打盹做梦，或者看着每天的太阳从东边的河里跳出来，而后又掉进西边的山沟里。我会和大家一样喜欢平静安闲的农业生活，我也知道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但是不幸的一天终于赶来了，我那年迈的父亲和老杰克喝完一桶啤酒后，便在院中的椿树下睡觉，在一个有幸运之神光临的梦中，他得到一笔令人吃惊的财富。醒来之后，破旧的木板床和我们那即将倒塌的土屋虽然不时地警告他，但他依然以一个财主的身份自居。他大声的指使那些不存在的仆人给他找鞋，又愤怒地责问我为什么不上前给他请安。当我半跪在地上，给我这昏昏然的老爹穿鞋捶腿时，他便装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摸摸我的头，夸奖我是个会伺候人的好奴才。当我小心翼翼的告诉他，我只是他唯一的儿子时，他写在脸上的轻蔑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接着这个刚刚发了大财的老太爷大发脾气，警告我这个做狗奴才的贱人要老实本份一点，不要成天想着去冒充别人的儿子，来骗吃骗喝，小心他有皮鞭子赏我几十吃吃。老太爷训完话后，为了再让我见识一下他的慷慨大方，命我立刻出门远行，去鸽笼寻找一个叫竹筐的老汉，他准备把梦中得到的财富分给竹筐老汉一半。我曾经是一个孝顺的儿子，但到了现在只是一个听话的奴才。这样，打好一串草鞋后，我就告别了平原的农业生活，成了一个年轻的外乡人。
　　我最先进入的地方，是过着商业生活的大都市。为了节省草鞋我赤脚行走，那里平坦的路面让我的脚感到非常舒服。一路上，我看到了许许多多过着商业生活的城里人，他们个个衣着光鲜气质优雅，说话的声音像笼子里的鸟一样悦耳动听。听说这些漂亮的人儿善于与人交际，常常把钱币当作自己的名片。我向这些幸福的人们打听鸽笼的路，还答应唱歌答谢他们，却没有人肯停下来和我说话，人人都行色匆匆，急于和一个姓钱的朋友会面。经过几次问路碰壁后，我显出农业社会的卑微和聪明，我找了一块大木板，在上面写道：“谁能带我去鸽笼？”然后我坐在木板后面守株待兔。太阳一天天地从我头上跨过，时间仿佛肥料一样都撒在我头上，头发如一片正在成长的庄稼，很快他们将超过三尺之数。我一度非常担心这些没有收割的庄稼，有一天会生长到让我无法行走的地步。值得庆幸的是，后来有个美丽的令人害怕的少女答应给我引路，在一条小路的尽头我伤感地发现，她竟然是个熟练的暗娼。在这里我希望大家千万不要因为职业的缘故，而去怀疑这个美丽的少女为我引路的动机。据我所知，这个小小的少女，在出生以后就幻想有一天能得到一只能够载她在天空飞翔的白鸽，这样就能为自己组成一队巨大的白色鸽群。而这种巨大罕见的白鸽，只有在遥远的鸽笼才能听到它们隐在云间的鸣叫，看到它们翅膀在天空划过的痕迹。所以为了自己有一天能找到白鸽，她常常为那些因寻找鸽笼而迷失方向的人引路。可爱女孩指引的路径往往是个模糊的方向，寻找鸽笼的英雄少年常常一去不返。现在来源于天空和某些花朵的暗示告诉女孩，她们这个人欲横流的都市，已引起上天的愤怒，天神手握的雷电之剑将把城市一劈两半。这样她就有可能掉进过着工业生活的地段里，这样的结局令人惊恐，因为你知道工业社会的人都是理智的疯子，他们整天都在考虑如何与对手同归于尽。现在，这些工业大军竟然打算从北面的大山下面挖出一个南北相通的洞。穿过这个洞就能找出与世隔绝的神秘之地——鸽笼。在鸽笼，有他们需要的能源矿石。
　　经过二十年的漫长等候，山洞终于打通。在山洞打通后，我成了第一批寻找鸽笼的探路者，在穿越这个长度惊人的山洞时，我还有幸遇见了国家电视台的女主持人王小菲。这个刚刚毕业于中国广播电视学院的实习生，打算一鸣惊人，去采访至今鲜为人知的世外桃源——鸽笼。走出山洞，阳光重新落下来，我好像又走进了熟悉的农业生活，在通向鸽笼的路上，有牲畜遗留的粪便和我们祖先丢弃的碌碡。我和王小菲的摄制组小心谨慎地绕过这些粪便和碌碡向前走。在鸽笼下面的山脚休息时，我们遇到了一个种瓜老汉，他像所有的农村老汉那样喜欢不经机器加工的烟草。当时他盘着双腿坐在地头，抽着自制的旱烟卷，嘴里吧哒吧哒响个不停，眯着昏沉的老眼，一副自我沉醉的样子，还有数不清的花皮西瓜都不知羞耻地躺在他周围。王小菲对这位深山里的致富典型很感兴趣，一再拿着话筒追问他的名字。老汉很冷淡地说了一个古怪的词汇“竹筐”，便不再言语，依旧专心致志的抽烟。结果弄得不知所云的王小菲像个傻大姐一样愣在那里，尴尬无比。可我一听就明白啦，他就是我父亲要找的那个竹筐老汉呀！我兴高采烈语无伦次的告诉他，我的老父亲，就是那个四季穿着牛仔裤在山南平原上年年种植烟草的好心人，他要把自己梦中得到的财富分给你一半……但是让我生气的是，连这样简单的幸福的人间消息竹筐老汉也听不明白，他的眼睛布满了疑问的迷雾，看上去像进入了澹忘的状态，这样严重的病情，令人大费周折，我用尽平生所学，通过两个多小时的语言注射，才让这个反应迟钝的老汉恍然大悟。最后七十三岁的竹筐老汉被我父亲的乐善好施之举感动得手足无措，这笔空穴来风的财富轻易地冲垮了老汉的理智，他过于计较数目而忘记了寻根究底，巨大的喜悦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现在，我开始享用竹筐老汉的西瓜，完成了父亲的任务，我的心情无比轻松。在七月天的正午，还有什么比吃西瓜更好的事呢？吃相大方的我，几乎把整个脑袋都埋在硕大的西瓜里，享受这夏日里少有的清凉甘甜。这富有诱惑力的举动，使在一旁观战已久的王小菲和她的摄制组人员也开始蠢蠢欲动。当年轻漂亮的王小菲，带着迷人的微笑在我和竹筐老汉面前弯下腰身挑选西瓜时，我们的眼前猛然一亮，这个丫头竟然没带乳罩。于是我和竹筐老汉不约而同地相互注视一下对方，我们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微笑竟在对方的脸上洋溢。这时，我当然为自己长时间的目不转睛感到不好意思啦。我非常惭愧地告诉竹筐老汉：“不瞒你说，长这么大，有二十多年啦，我还从未见过像这么好看的东西！”竹筐老汉拍拍我的肩，安慰我说：“不要难过，孩子，其实像这么好的东西，我也有三十多年没见过啦！”正在埋头挑选西瓜的王小菲对我们的谈话很好奇，她抬起头带着一脸天真的笑容问我：“你们谈的是什么好东西，我能知道吗？”你看她这样问，我只好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我们正在谈论的是一头叫里尔克的母羊，她如今正在不幸的难产之中，已经三天三夜啦，她还没能生下自己的孩子，本来她的主人已打算把她杀了吃肉，结果她命不该绝，被我用仅有的两双草鞋买了下来，现在正躺在竹筐老汉屋后的草地上挺命。国家电视台的主持人抱着女性同情的心态前去看望了难产中的里尔克，她伸手抚摸了一下母羊的毛表示安慰，但这头母羊一点也不领情，只顾双眼凝望苍天，痛苦的呻吟不停，谁也不想理会。精通羊语的竹筐老汉告诉满脸疑问的王小菲；里尔克每天都这样不停地喊叫：“现在我再也无力将你生下，我再无力将你生下……”

载于《知觉》2012年4月刊 总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