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姿势 杨明慧
(2012-04-24 12:0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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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知觉·普通读者 |
飞翔的姿势
——海顿四十四号交响曲第一乐章
□杨明慧
上
海顿的第四十四号交响曲,在我人生印象中渐渐成为一个飞翔的姿势,就此定格在生命的所有时光,它固执得不肯更改,不容遗忘。初次在音乐大教室聆听的时候,正是少年好光景,时值初冬,阳光穿透寒冷的气流,毫不保留地洒入阶梯教室,也无限温和地洒在我们清晰无痕的面容上,那热烈奔涌起来的强速与力度的乐章,宛如一把理想的刀子刺穿简单的心灵,继尔血液的温度越来越与这情绪接近,变得炽热,瞬间整个教室里的一切被点燃了。大家小声低语,但那低语声几乎与这一乐章同样的热烈,丝毫没有减弱。当然,并不完全与这部作品有直接的关联,它只是在这特定的时光、特别的感受中催促了许多内心想要表达的东西,而有些同学则议论起为什么海顿是交响乐之父,或许同时代还有更优秀的作曲家为什么不被称为交响乐之父。
这个问题教师回答得最及时:海顿除了奠定日后的交响曲创作模式外,自己也创作了一百余首交响曲留世,对后世其他作曲家影响非常大,所以成为古典主义音乐时期的重要代表。我的四周一片唏吁,是惊叹,更是折服。在海顿的人生经历中,贫寒与饥病的阴影一直遍布在他的身边,他是家里的第二个出生的孩子,但有6个夭折。确切地说,在音乐家的历史中,很少有人具备门德尔松式的幸福和浪漫,海顿的家庭与贵族上流社会相隔遥远,父亲操车匠的行艺,母亲是普通的佣工,如果不是贫寒的困境,或许海顿的艺术精神里会缺少一些坚毅气息,而温和是必要的,倘若不把困境填满,那么温和也仅仅是无谓的散漫情绪。
有时我会幻想,我常常把海顿的人生看作韧性的牛筋,无论被困境如何撕扯也无法令他的心脆弱然后屈服。这起意于天性乐观的父亲、母亲,喜爱民族音乐的他们把血液中凝聚的音乐天分带给了海顿,令他在少年就有着特别的才能。假使没有这些潜在的优势,一个贫穷的人只有具备一颗无限乐观的心,才有接近一切艺术的可能。我想,死神一定惧怕乐观和不屈,它小心地绕过海顿身边,带走了最脆弱的。
有好几次,望着他的素描画像我感到与想象中的海顿有某些重合的地方,比如他的眼睛就该是深邃的,同时也渗透着一股不具绝望的忧郁;他的嘴角紧紧泯住,嘴角的线条构成一道棱角分明的阴影,正是这嘴角,给我太深的印象,那是一种谨慎,不拘泥的谨慎,平和不失执着,温婉以及坚定;偶尔也觉察到他的表情有一点点苍白、淡漠之处,那完全是因为被人群开始质疑之后的困惑和紧张留下的痕迹。当然这是我离开少年时代之后的解析,少了许多的纯粹和盲目。同时我也想念起自己的少年时光,如果说少年是在贫寒中成长起来,不如说我们曾在另外一种形式里是那样富有过,比如知识、与学习环境。
我的内心时常感恩伟大的父母,他们节衣缩食,毫不考虑地把我们早一天推向艺术,这实在是天大的恩德。我记得自己当时的学费一共有三项:钢琴课、乐理作曲课、音乐集体欣赏课。而其中钢琴课的学费从十元涨到四十元;乐理作曲课与集体欣赏课学费一直平和没有大度涨过,保持在十到十五元左右。但那对于清寒的家来说已经成为负担,所以我们的父亲拼命写稿,每月基本都能拿到几十元的稿费,供我完成这些艺术课程,这个过程漫长,也很不容易。
第四十四号交响曲是海顿自己最为满意的一部交响乐作品,虽然当时并不太受欢迎。因为一些小调的调式并没有很好地发展开来,十八世纪后半,小调多用于宗教音乐,体现一种庄严肃穆的情绪。作者本人喜爱并希望在自己未来的葬礼上演奏第3乐章,1809年9月在柏林举办的海顿追悼会上,这一乐章终于首次公演。第四十四号交响曲被历史称为《悲伤》,而悲伤的流露实在是微弱的,它更多带给人生机和力量,一种沉潜在骨子与血液中的力量,从不令人绝望和颓废。印象中,一直把一种悲壮感赋予为力量的最佳展示,因为悲壮的情绪会更有力地创造生动,从而完成思想中新的超越,奔向探索的下一端口。第一乐章主题很直接地奏出一连串的速度连音,节奏有力度、跳跃,并持久穿插在主题中,断奏的形式引导出一片光明四射的召唤力,厚重的弦乐群与伴奏织体交融,一路急促奔涌,那紧张的气息带动思维和听觉,时不时判断下一场未来该是如何的精彩,或者热烈。
下
交响乐的第一乐章是奏鸣曲式结构,同时也是奏鸣曲第一乐章的全部特点,它快速、急切和热烈,富有戏剧性,是一部交响乐整体的核心思想;而第三乐章则是慢板,有着平和的叙述,深情尤见。在海顿的这部作品中,即能听到交响乐的曲式结构,更听到一股内在力量的召唤,在力度的断奏中,激扬的弦乐把情绪飞速推向一个极度完美的思想场景,继尔这场景渐渐转化为一个姿势,一场定格。我在身边的所有低语声中,心思已经完全与这一乐章挨得紧密,没有距离。在幻想中我还依稀看到一个飞翔的姿势,它以饱满的激情向我奋力展开飞翔的指引,当它飞跃冲天时,我在万米的阳光下看到一个突然生出了翅膀的自己,我惊喜,抚摸一对可以飞翔的翅膀,是的,我也渴望飞翔,因为那象征着某一境界的又一重超越。我冲天空上那个飞翔的姿势大声欢呼:请等我!
想来,少年的情绪,神奇却也单薄,简单,甚至夸张。
很难想象,一位音乐先哲,他把自己最喜爱的乐章作为葬礼音乐是凭借如何的爱、如何的信仰与艺术观。或许爱的境界该是那样永恒,对有限的生命来说,唯有爱能创就神奇和永恒的自由,留给人以无限的想象。我喜欢他的交响乐以及大部分室内乐作品,喜欢得直率和纯粹,宛如阳光无需任何阻隔而必然遍洒一切;当然后来也有过一些具体概念,比如他的复调手法中倍出的生动,以及旋律的率真和坦白。而交响乐章之所以能在速度、调性方面多重对比并淋漓叙述,海顿的功迹不可磨灭,他甚至启发和影响了更多优秀的音乐家。
在第三乐章里流淌着一些忧伤的乐句,更多情绪依然是一种被包裹在内的欢愉、乐观、与明亮,之所以形容被包裹住了,是来自巴洛克时期音乐风格留下来的严谨、与情绪的矜持,这种严谨和矜持形成一种不多见的叙述,那些声音就具备了贯穿时间的透彻力和延续精神。第四十四交响曲在我的印象中已经隽永为飞翔的姿势,那是海顿的乐观精神赋予给我的积极情绪。我确信那个灵魂在世上消亡的瞬间早已飞翔至天堂,或者到达比天堂更神奇、更纯粹的美丽世界。一个人,把死看作是平和与绝无伦比的美好,就验证了思想已经从死亡的角度重新判断了爱及信仰。我不止一次告诉自己,那个时代,是神的时代,不是人的时代;海顿是神,他一直站在时光的最前方,用他思想的声音,深情地引导所有热爱艺术的灵魂。
我记起自己害怕死亡的那段时光,祖母无意说走了嘴。那时我正指着院子里几块木板子好奇地提问,她便简单地答:那些板子是人死以后做棺材用的。我被吓坏了,我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死亡,但死这个字一直在暗夜钻进我的梦境,确切说是盘踞在我爱着的所有人头上,它让我慌乱不安,它让我与自己的亲人时刻不敢分离,假使分离得时间过长,我一定认为他死了。死亡的阴影在幼年停留了许久,才渐渐被时间冲淡。我每天要练琴,上课,还要上好文化课,这需要时间,需要用心,用心做一件事,就没有时间想其它的事。或许,海顿也一样惧怕过死。但,他把自己最喜爱的作品定格为葬礼音乐,验证了一位艺术家对生与死的判断,他给自己的死树立了哲学上的思考和意义,即死是生的前提,是创造的另一种激励,生与死彼此建立的是创造性的关系而不是毁灭。这不是某一个人说出来的,而是许多艺术家在生死交替的经验里总结出来的。海顿的死,毫无怀疑地说那正是他灵魂的飞翔。你听,弦乐的旋律温和、宁静,有着轻柔地起伏,如在诉说某一段情绪,温情的,贴切的,无微不至。
聆听第三乐章时,集体大教室里所有的低语声都渐渐消退了,或许是年幼的心承载的感受不会太重,许多同学与我一样有些睡意,但在那些时而低沉时而高潮的声音里,我们仍会感觉到胸口里突然伸出一只小手轻轻触碰心着心脏,那颗心就微微地颤抖,说不清为什么,接下来引伸想象和记忆。主题在温婉的弦乐中和缓地展开,铜管乐隐约与弦乐交织,竟不显往日的脆亮、生硬,反而凝聚为一股温和的印象,它们波动如水,渐渐浸入内心,那时而烘托出来的弦乐群,则更像月夜下的一场心事,有欢快,也有忧伤。无论是谁,都无法想象这一乐章会与死亡的典礼有什么必然的关联,而死亡的本身在海顿的思维里已经消逝得无踪无息。圆号在弦乐的后面极轻微地鸣响,仿佛是陷入黑夜的思考最终迎来黎明,一切都在沉睡中醒来,与新的时光交谈,新时间与旧时间宛如从未分离过。我在这些声音里,几乎无数次看到一种飞翔的姿势,那来自心灵,更来自对音乐的想象和幻念;那飞翔的姿势,它凝聚了我所有的想象,一直温婉注视着什么,它还定格了我的所有记忆,成为永远也叙述不完的深情。
这样想,与这样说,渐渐脱离了音乐本身,脱离了叙述中的现实,令人毫无复杂和牵挂地与理想再度相遇。
完毕。
暖。09年11月19日。面对并记录。
备注:第四十四号交响曲于一七七一年完成,此交响曲特殊之处在于使用了当时并不受欢迎的小调,在十八世纪后半,小调的用途仅限表现宗教的肃穆或特殊的感情,此部交响曲由马里纳指挥圣马丁室内乐团演出,是目前比较优异的演出版本。
载于《知觉》2012年4月刊 总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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