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碎片 陈没落
(2011-12-31 14:4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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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碎片
□陈没落
老宅门口运河古道的河水,应该是一直顺着风向,往东漂逝而去。无数次我站立岸边,竟察觉不到它缓慢而有力的流动。长长堤岸的弧度划落得很长、很舒展,如老式电影望断秋水的女人的腰身,柔软地慢慢下坠,便消失在一个凸起的地平线内。
仅仅则是记忆——码头,河滩,雾气,女人,错错落落的飞檐灰瓦,和河道穿棱的机帆船拖着长长铁驳船的川流不息,远远望去,连成一串串水光摇动的点缀,从容不迫地延伸清水的河套。阿炳当年雷尊殿上弹奏《大浪淘沙》、《龙船》,琵琶是放置头顶上弹奏的。这与一长排驳船推着水波,用力拍打堤岸,很有底气发出“突突”的声响是同一音节。这节奏,只有常住在运河边的人家才会察觉——透着亲热、缠绵到船仓谷底的湿润,万籁寂静中带你跌进梦乡。渔火点点,燕语呢喃,运河古道在流淌几千里路程后,我总觉得,会在老宅门口停止流动,连同河道两岸不到三公里曾经繁华的米市老街和乌檐青瓦的橹声咿呀,懒懒散散刻录追忆。
我知道,我必须唤起更多关于这条古运河以前存在着的故事和传说。这样的情节,一直在梦里不停牵绊着我。我每走一步,它跟着前进一步,它的投影延续很长很深,比如《大浪淘沙》,《龙船》,比如《二泉映月》。时而激扬、时而哀婉的尾声部分,覆盖我前半辈子大部分的梦呓。如从小沐浴运河古道熏陶的风向和阳光一样。记忆也悄悄在挤压。我所能完成的,也只是从老北城门到三里桥不到三公里的笔墨——涂满颜料的长幅重彩画卷,一段接着一段,在无垠的想象里铺垫出来。
从清末光绪年间无锡城留下的遗址来看,运河的水道,一直被老城墙阻隔在城外的一条峡长地带。环绕旧城墙的护城河,在我童年时候,是与老宅门口的古运河并行而驰,我当时一定分不清哪一条真正的运河古道,所能顾及到的,仅仅是河道两岸耸立灰色屋檐的比翼飞脊,笔直划入一扇扇敞开或半掩的木门,传出“吱呀吱呀”的拉栓声。声音掉落水面,有一圈一圈碧绿的涟漪。那些穿着熟悉的蓝布衣服的大人们睁着惺松的眼神,长长的哈欠,也拖拽在桐油伴拽的轻雾浮起的一级级石阶上。狭窄的河道,同样将吊脚楼木桩四周散落掏米洗菜的浆声,传送得很清晰——这些大人的面孔似乎很熟悉,他们之中有我的邻居和远房的亲戚。即使若干年以后,我叫不上他们的名字,却依旧会写出他们曾经绽开的笑容。
遗留在明永乐年间属于老北门的一段护城河,在我懂事后不久就被填没。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原先纵横交错分布在北城门四周的河道,随着老城中心的扩张,被石板路或青砖碎砖石子严严实实地覆盖。若干年以后,这块曾经包孕吴越的土地又铺上新式的沥青,连接着沿河古道两边曾经书写过辉煌的老街,它们冷漠、傲慢的眼神,缓慢却不露痕迹地扼杀这座城市最值得骄傲的一点文明礼仪。曾经喧嚣、张扬的三公里长街和隔水弄堂,只能委屈地存在记忆和史料里,连同传说,被尘土飞扬的工地和盲目的信念重重淹埋——多少次我开车驶过老北塘大街,总一瞬而过。黑色兰鸟急驰的速度,跟雷尊殿倒塌时升腾的失落一般。《大浪淘沙》、《二泉映月》,是传递在有线广播里悠长的安魂曲。无风的日子,与运河无关。
我不敢久留街面每一条弄堂裸露着的废墟。幽深的灰色山墙掩体抖落的弄堂小径,每一笔,每一划,刻有我穿越的轨迹和尖利嗓门在胡同小巷墙隙里的停滞。
站在运河边向北眺望,这条铺设得很平整的沥青路,直直地从莲蓉桥堍伸展三里桥凸出的平面。高高耸立的铁塔,挥舞长臂和尘土,已经把这里改造成一个庞大的工地。俯视在尘土飞扬的某个位置,就是我居住过几十年的老屋——门口有碗儿粗的法国梧桐树,树叶沙沙,一片片飘落熟悉的方块青砖地,连同我的童年也飞进去。穿过第一道堆积劣质油漆的门框,那一条窄长的胡同——我的奶奶、姨婆们站立面前。暗红色门框的背景,可以看到老街对面河岸的底色。满目青灰的石阶在凉风伫立……
我愿意回忆那些裸露于每个朝代的青砖石阶所具体展示老街当年的显赫一时。
江尖渚渡口,听水声,风声,吆喝声,清晨簿雾带起满脸绽开的艄公。摇晃,从对岸开始生成。桨声渗透“嘿啦”长长的那段铿锵。日升日落,一颠一颠飞上岸边的青石碎板路。出生在六、七十年的人们,都会回想出当年北塘老街在这座城市碑文式的铭刻。临街店铺每平方的空隙,上方是挂着斑驳颜料的招牌,站在招牌下,清水蒸笼里的老少女人常常穿过沿河街面飞檐挑沿的隔水弄堂,正门的雕空窗格,就一直望穿在河的对岸——堤岸上,翘起煤黑底板的铁驳船壳象女人宽大丰韵的臀部,结结实实坐在水面。坐落在沿河边最值得回味的,便是旧式徽居典型的隔水弄堂。在运河边散步,老街连着水面,永远是喧嚣一时,自行车铃声和街坊邻里的争吵声,沿弄堂的墙身跌落一排排高高低低的船舱,仅仅在堆满各种杂物的甲板停留小一会,又快速滑落乌黑水底。倒映出蓝的天空和不断浮幻的灰白,嘻戏声洒落半空。这种隔水弄堂的房子,在当时几乎每户人家敞开着木门。窗格用杉木渗着桐油制成,一根细的方木斜插窗的两头,白的亮色,便从河面打着反光,转着弯拐进来。走出窄窄的弄堂,沿着岸边铅华洗净的石板路继续往前,眼前错落的,全部是圆木檐子和草席搭成的顶棚。在我小的时候,沿街米市的店铺已经挂上国营粮店或货行的招牌,嫩白油漆的木底座,用油画笔描上了烟黑色的老宋体,就是道风景了。而一只只长条形,封着木箱的机器倒挂草席天棚的顶部,遇上阴湿的天气,河水慢慢的退却,离得稍远一点,就象上面散落堆成团状的胡辣粉绞成粗棉线的面串条儿。
很多时候,堆成满仓金黄颜色的船只一靠岸,河面便传来“隆擦”滚动的传送带,在木制的封箱里嗡嗡作响,传得越远,反而越清晰。
康熙初年,曾任“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嘉定才子曹仁虎君,曾留下《梁溪道中》这样一首诗;
芙蓉湖上送行舟,短柳依依满渡头。
绿水长堤游客路,青旗小市酒家楼。
雨中秋影参差出,烟际山水浅淡浮。
回首故园寒食近,天涯日涯引离愁。
这位仁虎君在文中提到的芙蓉湖,应该是我面前这条河道。史料记载的东北塘至黄埠墩一带的运河,在明代一直称为芙蓉湖。只是到了清末成为当时内陆航道繁忙的米市后,时称北塘沿河或三里桥沿河,反而无人再提起芙蓉湖。芙蓉湖成了传说,曹仁虎君的《梁溪道中》也跟着蒸发。有一天我无意翻到有关“吴中七子”的介绍,芙蓉湖的“青旗小市”一下就跳到书桌。曹仁虎君,少时聪慧过人,年轻时又多粗率佻巧之习,所以,芙蓉湖的柔软水质是最适宜他和吴中七子滋长非份又洗尽铅华。
这首诗,应是他青雨帘中落幕的灵感所在。满坡的柳树叶在绿水长堤飞舞叶桠,旧时酒家的青衣布招,在雨季,更容易生成无限的怀叹。
怀叹和失望有时会衔接。苏轼、杨万里、秦少游、文征明,没有因此留下荡气回畅的诗赋,我只好认为他们玩心太重而无意于失落——薄雾,青酒,船家女或者早年雷尊殿散发的夹竹桃和桂花阵香,让才子们几乎应接不暇,又如何静下心,搂着良辰美景点拨几许文章?要不,我会怀疑芙蓉湖的更名也让锦绣文章跟着隐藏了。好在京杭运河在我跟前的流淌,已经是很大的福份。这条带给恩泽和富裕的古河道以及盘缚之上绵绵不断吹过的风向,一直深深移植这座江南名城的骨髓血脉,带着甜熟的过滤,生成沿河居住的人们聪慧、姣好的面容,也养成无锡人特有的精明和小心翼翼的底气,这同样是根深蒂固的。
途经千年的京杭大运河,在这个时间段,是最可以诠释江南名城快湮灭的文化背景。昔日具体、真实的形象,只能从邻家的老照片和不由自主的叹息中寻找旧时的繁华。简单的说,这是一座越来越依赖于听觉和书面文字的城市,只有在堤岸爬满青苔的石阶,黄埠墩遗址的石柱和绸锻般雾气塞满河套中央时候,昔日穿梭不息的人流,酣畅淋漓的米行,才会海市蜃楼呈现工笔的长幅画卷,色调斑驳地从石青,翠绿,朱砂的颜色分辩出刻着古老文字的石碑和街落——江尖渚桨声渗透的渡口,三里桥沿河天栅运输带的轰轰作响,透空在青石板路河滩的隔水胡同……
我常常无言以对,许多时候,我迷恋这条河的风向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忧心忡忡又患得患失。作为近代民族工商业的发迹地,一定得益于这条运河在门前的生生不息。然而我们总在担心——接官亭弄不见了,积余堂不见了,琶斗弄不见了……我不敢再细数下去,即便是保存下的黄埠墩、西水仙庙,也被重新油漆的复制品篡改得失去原有光泽的浑厚,阿炳离开我们已经半个多世纪,反弹琵琶也成了传言,但大浪还在淘沙,二泉却无法再映月。涂改后的香蕉水扑面而至,把沉淀和凝重搅拌得支离破碎。然后我们说,这不是我们的错。
有一个答案是成立的,即使是繁华可以还原,也恢复不了曾经有过的历史,它只存在我的记忆和书本。
在现代最具侵透性的办公式电脑的版本,我们常常启动一种称之为碎片整理的程序。某一天我突然发现,那些移植于骨髓根深蒂固的东西,只能依靠记忆和追记来完成见证城市历史的碎片整理时,仍旧感到一阵阵悲哀的席卷。多少次,站在八楼的窗台眺望运河古道,感觉到思想的缩水,随着天边白云反衬下闪着鳞光的河面,升腾起一条很宽很壮观的雾气,我行走其中,但无从下笔。面对着曾经遗落的巨幅长卷惺松走出画面,石青、翠绿、朱砂的大块色彩便渗透在雾气,把我和这座城市笼罩进去,不带一些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