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访谈·生命如歌 张越
(2011-12-01 21:4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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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越访谈·生命如歌
□张越
大概是2002年,不认识的人寄给我几首诗,安安静静的几首诗,写的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心情。读着读着,我就想认识一下那个写诗的人。
河南安阳,一套简单干净的小房子里,我见到这个叫海桑的男人,朴素、和善、羞涩、安静、单纯,不像大家以为的诗人,但像我想象中的诗人,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管他叫诗人。
海桑是太行山中农民的儿子,上大学时迷上了诗歌,像很多有才华的文艺青年一样,他青春骚动、野心勃勃,世俗前程、柴米油盐根本不放在眼里,他辞去公职,闯进北京,要干什么?自己都不明白。很快,他就穷愁潦倒了,女朋友失望地离去,而他的父母,那对苦巴巴供出个大学生儿子,一心盼望着他光宗耀祖的农村父母,怎么都想不明白儿子为什么放着好好儿的国家干部不当,非要去当个流浪诗人,到头来饭都吃不上了,极度的伤心绝望中,年纪并不太大的父母双双病逝。
自那以后,海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工作、结婚、生女、买房、还月供、过日子,一个踏踏实实的男人,与你我没有任何区别,他依然写诗,悄悄地写,不为给任何人看,没有人知道他是个诗人,他也不打算向这个世界证明什么。
在这个人喊马叫、人仰马翻、人困马乏的世界里,海桑是个异类,他从不说大话,但他的心很宽大;他从不谈大事,但他对世事很明了;他写诗从不用大词,但他的诗很豁达。他的悲伤里透着喜悦,他的柔软里藏着坚强,与其说那是诗,不如说那是他的自言自语,对那些被这个世界忽悠晕了的人来说,这样的言语毫无用处,可事实上,这样的言语,才是一个个体生命曾经丰富地、有尊严地存在过的证据。
后来,我们俩的谈话被做成了一期节目,就叫《张越访谈·生命如歌》,以下是那次谈话的节选。
——作者系中央电视台节目主持人
张越:我看书里面说你是太行山区的河南省辉县长存乡万桑村人。
王海桑:对。
张越:那是一个非常穷困的地方是吗?
王海桑:小的时候,你知道这个年轻人马上要结婚了,你就会怎么说呐?“哎,什么时候吃你的大米饭?”
张越:哦,这辈子最大的事就是能吃一次大米饭?
王海桑:对 ,对。
张越:你们家是完全意义上的农民吗?父母就是农民?
王海桑:对,就是农民。我考上大学,我们家里面的人都特别高兴。父亲连演三天电影。
张越:什么叫连演三天电影?
王海桑:庆祝嘛。
张越:你这个考学已经成了,全村的一个庆典了。
王海桑:对。他们放电影、放鞭炮,他们在喝酒。我在蒙着被子,自己一个人在哭。
张越:为什么呀?
王海桑:我伤心。因为我自己感觉到考试考得不好。我特别烦他们,讨厌他们。还在喝酒,有什么好庆祝的?我心里面特别烦。
张越:那你当时理想的是?你觉得你应该上哪儿你才会高兴?
王海桑:我的理想就是清华、北大这一类的学校。
解说词:王海桑考上的是湘潭机电学校。在那里,这个贫寒的农家子弟担负着出人头地、改变全家命运的责任。可就在大一的暑假,不知是青春的躁动、天性的善感、还是造化弄人,在大学图书馆里,他突然对诗歌着了迷。他变得衣冠不整、目光茫然,他成了自己假想的精神王国的国王。
张越:你写诗什么的这些,同学知道吗?
王海桑:知道的不多,很少。整整三年我都是在一种孤独和梦想中度过的,其实也就是在梦想中来建立自己的一个王国一样。在梦里面有时候会作一首特别漂亮的诗,醒来以后还不敢睁眼,怕醒了以后这诗歌又跑了。然后就这样半闭着眼,就从枕头下面拿出来纸和笔,就这样写,写下来以后才敢睁开眼看。哦,它们已经跑不了了,在这儿了!然后很幸福地把它们又放到枕头下面。然后躺那儿还得老半天才能睡觉。
张越:因为你完成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情,自己认为特别好的一篇短诗写好了,那就激动半天。
王海桑:那个时候因为我家庭条件不是特别困难的,可以允许自己喝一瓶啤酒。高兴!特别舒服!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个杰作!
张越:这是一个伟大的创作?
王海桑:对。是诗歌历史上的肯定要流传百世的(诗歌)。
张越:用我们通俗的话来说已经算有点儿不务正业了,这你自己当时明白吗?
王海桑:我认为诗歌就是我的人生道路。就是这样想的,其它的都是不太重要。
张越:这事儿你家人怎么看?他们着急不着急?
王海桑:不着急。我父亲他不可能懂这些东西了。他说,你写了这么多,为什么不发表?我说我写诗不是为了发表才写的。那你要不就出版?可以成名、可以有利,是吧?我就说有些人死后方生。
张越:你这是按凡高的那个标准说的。
王海桑:我曾经特别羡慕那些英年早逝的人。多好呀!20岁、30岁就死了,真好!但是我已经把我自己的生命发挥到极至了,我最优秀的东西都已经出来了,然后我死了,我永远年轻!
解说词:那时海桑对一个想象出来的人生境界充满了热情,他对琐碎的现实却十分鄙视。因为痴迷于诗歌,海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最后通过补考他才拿到了大学文凭。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安阳一家公司当了一名技术员。
张越:你喜欢这个工作吗?
王海桑:不喜欢。它对我是一种折磨。
张越:为什么呀?
王海桑:这世界需要诗歌就行了,别的东西都是多余的。
张越:就这么极端?
王海桑:特别特别极端。所以说有时候就会做出一些比较疯狂的事情。
张越:有多疯狂?
王海桑:我一直认为我是在给诗歌献血。其实那个时候,就是血可以卖钱嘛,可以存起来为将来的诗歌服务。
张越:可是你不是有工资,够吃够喝吗?你生活不是……你没穷困潦倒呀!
王海桑:对,没有呀。
张越:那你卖什么血呀?
王海桑:卖血主要还是出于对诗歌的一种情感。
张越:那我是不是能把你的卖血理解成为一种类似于表决心,或者说向诗歌献祭?我这么爱这件事,我愿意为它付出一切!
王海桑:对。
张越:你是偶尔激动一次去卖过一次血,还是那就持续了差不多十年时间?
王海桑:十年。也就是三、四十次。
张越:能告诉我你每次做完这件事的时候,你当时的感觉是什么?幸福?神圣?
王海桑:就是一个诗歌的一个教徒。
解说词:上班、下班、过日子……寻常生活对浪漫少年王海桑毫无吸引力。海桑出走了。他几乎毫无理由地辞了职,身无分文地到了北京。他决心要用三年时间在北京写出中国一流的诗歌。
张越:在这以前来过北京吗?
王海桑:1986年我考上了辉县一中。我爸说:奖励你。眼睛已经开始近视了,去北京一个光明什么眼镜店配一个……王府井大街配一个好眼镜。然后领着我就去了。第一次去北京,然后专门坐了坐地铁,哪儿都不去坐一圈儿回来,又从这个地方回来,看一看世面。当年来北京,那是人生的一个小**,北京不在眼里。第二次来北京更了不起了,这次是来征服北京的,那是志在必得呀!我来北京的目的不是为了挣钱,甚至也不是为了找一份好的工作。我能够找到的工作就是一些最最底层的工作,比如说在小酒馆里面给人家打工。工作很不稳定,说不定今天还在吃饭明天恐怕就不一定能有饭吃。为了就是说节省钱,想着要半碗面条,喝它两大碗汤,是吧。
张越:你去买人半碗面条,然后多要点儿面汤?
王海桑:对,我是这样想的。然后呢你看桌子上面的东西都给它吃了,
什么那个调味品……
张越:你要把人家酱油、醋和辣椒酱全吃了?
王海桑:对。毕竟面汤里面没营养,这调味品肯定……说不定就含有这个维生素ABCD呀,可能都有。
张越:我听说过初闯城市的人生活困难,我还没听说过有一个人想出这种辙来,到饭馆去吃他们桌子上的酱油、醋。
王海桑:这个时候生存已经对我是一个问题了。这个时候我就给我的父亲讲,我想回来。我能够感觉到我可以靠着我的父亲休息。
张越:当你父亲知道你已经把一个他觉得那么骄傲的一个工作都给扔了,到外边乱转了一圈儿,然后一无所获、两手空空,最终回老家了,你知道他是什么心情吗?
王海桑:很痛苦的。至少和我一样痛苦。但是他是很宽容的。然后想让我再回原单位上班,作为一个农民,离安阳这么远的一个地方,对这儿一无所知,想做成这件事情是很不容易的。他跟别人就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呀!这孩子,我的孩子这么小,年轻、无知、做错了事情了,希望你能够谅解。最后我就在安阳又找了一份工作。
解说词:出走后,年迈的父母以伤害自尊的方式,为他收拾了残局。在那个羞愧和不忍的时刻,冲动、任性的海桑长大了。他懂得了卑微和痛苦,责任和担当。父亲在为他四处哀告后不久就与母亲相继辞世。女朋友也走了。海桑骄傲的世界轰然倒塌,他冲进一座山中三十多天,独自一人锥心泣血。王海桑再下山来,已是另外一个人了。
张越:你以前一直是在逃开生活,但是现在你出现了,你要用你的双手进入生活。这样的诗句,我想这是你人生的一个新的一页。
王海桑:至少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我一直想进入生活。
张越:以前你总是说写诗是最重要的,但是后来我看见你开始写:不要诗。你说:爱我的人哭了,我不能去写诗,我要去安慰她;父亲在病床上,我不能去写诗,我要去伺候他;讨饭的人在门口,我不能去写诗,我要去给他碗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文字呀?
王海桑:虽然我本人对诗歌依然是特别钟爱,但是我知道生活中没有诗歌可以说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没有爱心,恐怕就不可以了。以前我是不承认的,不愿意承认。现在我知道粮食更重要,然后才是诗歌。
张越:我在这些文字里不仅看到爱,同时还看到责任。而在这之前,我觉得你是不对生活承担责任的,没想到过责任这件事儿,这个词几乎就没用过。你的爱情后来又什么样了呢?
王海桑:我还是一个幸运的人,因为我找到了自己可以走完一生的伴侣。第一个女朋友她是因为诗歌,然后才有我。现在我爱人因为我,然后才是我的诗歌。
张越:这肯定是已经超出了你以前预料的一种生活方式,那现在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吗?
王海桑:喜欢这种生活方式。
张越:吃热饭、穿干净衣服?
王海桑:对。我们结婚以后盖这个被子呀……我不知道被子还有这么暖和的被子,冬天的时候。
张越:那你以前盖的被子什么样呀?什么被子?
王海桑:我在湘潭上学的时候,我的被子从来没有晒过一次太阳。我妈就说,你这个被子能够拧出来水。真是这样的。我那样过了三年,没觉得怎么,我觉得那被子也挺暖和。后来知道了这才是暖和被子,干净、舒服。
张越:盖暖和被子、穿干净衣服,还是比英年早逝要舒服点儿。
王海桑:好点儿啊,对。
张越:幸福多了?
王海桑:幸福多了。应该体验这种幸福的生活。我觉得现在生活和我的诗歌不再对立,它们在互相给予。没有粮食,我无法生存;但是没有诗歌,我不愿意生活。我愿意做一个有追求的没出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