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十五影像（组诗）

□耿永红

月卧柳梢

 

疲累时，你只消枕着一轮轻软的月亮

轻轻打个盹

所有的困倦烟消云散

卧在异乡的杨柳岸，一梦酣畅

然后重新启程

挥手之地，一些离愁继续潜滋暗长

 

常常站在霜剑四伏的土地

一路握紧哭泣的乡愁

那一粒夜晚寄出的浑圆的药片

医治了多少残缺的伤痕

 

●桑树巅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我的体内

安放一个巨大的庄园

桑树之巅，有一只鸡在啼，有清风翻叶

有阳光充溢

如果可以，我宁愿拆开身体

随意组合。我的眼睛变成秋水

我的骨骼和血液分别变成茅屋，露珠

一本诗集。一座青山。一叶白帆

一条搁浅的小舟

 

或者，变成一只美丽的鸟

立在桑树之巅

将暮色用歌声切割得支离破碎

 

●浣衣女子

 

此时。她和一颗颗水珠为伍

背叛炊烟，背叛尿布，背叛洁白的羽毛

背叛烟熏火燎

她努力制造哗哗的声音

企图洗净印满死寂的日子

 

她的身体是一座巨大的仓库

贮藏许多粮食。柴米油盐

鸡鸭鱼鹅。鸡毛蒜皮

挤挤挨挨的喧嚣，充满斯生斯世

唯独忘了挽留颊边的一抹红晕

早以决绝的方式

离她而去

 

●麦子·玉米

 

麦子和玉米

我乡村中最后一对好姐妹。请允许我

一再提起

在乡村，比起我其他的姐妹们

她们如此幸运

霓虹绮丽却有毒。异乡街头

身上的树叶被锃亮的刀锋一次次割碎

 

好在还有这对姐妹和她们的亲人

一群一群，队伍庞大

这田野里最后的依靠。我为她们写诗

抚摸她们亭亭的身体

我让自己的身体努力模仿她们的模样

愈来愈青翠

 

●黄土地

 

这些高低起伏的大地

是不是我逝世多年的老祖父的骨骼幻成？

他曾经那么水瘦山寒

如今变得丰腴不已

他从岁月里无奈地拽出自己。多年之后

重新被岁月种在岁月里

 

庄稼。虫鸣。野草。

这些和他相依为命的物事，再次相逢

他伏卧在土地上

让儿孙们一辈又一辈

弓着身子一次次射出自己，打中秋天

长胡须。弯镰刀。白草帽。

反复种下，反复收割

 

●断桥

 

流年何时撵逐了那些清水？柳丝悲伤

风中叹声昔我往矣

桥上的影子渐次凋谢了

流水，是一帧前世的童话

装祯在老祖母的眼睛里，活色生香

这鲜活的背景。

哑成一座寂然无声的舞台

视线开始枯涸

体内一千条河流集体失聪

 

折叠起水花。折叠起露珠，折叠起蒹葭

折叠起伊人的一双长睫毛

背起此生最后的灯盏

一一点亮作别断桥之后的路

 

●橙黄橘绿时

 

金风敲着鼓点。这铿锵有力的激情

阳刚了深秋的萧瑟

橙黄橘绿时。季节是一面硕大理性的镜子

照出我全身清贫

体内一些秕糠如此无耻繁衍。不断死掉

不停复生

 

村庄让我愈发荒芜

青的青，黄的黄，饱满的饱满

熙攘的熙攘。

我使劲打磨体内那把刀子。每个夜晚

吱吱作响

直到我将体内小粮仓重新打开

反复晾晒月光

 

●菊花篱笆

 

这些壁挂

这一幅淡雅的剌绣。内心轻软得足以成为

一匹丝绸

我期待那些花瓣用指尖

挑起许多珍藏太久的私语，放在锦帐中

作为临睡前那最后深情的一眼

填充这内心凄紧的空洞

 

那些金黄色的呐喊，隔了多少年

如今再次携来惊雨闪电

催促忧心忡忡的秋天。沿一枚叶子的脉博

一路小跑

虚拟着自己的一方桃源

菊花篱笆

是不可或缺的主角

 

●窗花

 

这一张喜鹊闹梅。那一张福寿双全。

鲤鱼跃龙门。哪吒闹海，仙女飞舞

印在窗前的思念，让一些夜晚

落在诗中辗转反侧

饮一杯酒也好。那纤纤十指

只消轻轻拈几片乡音下酒

怀中的名字已足够柔软

 

你用爱情浇灌我吧

我希望我还能萌芽。干涸了这么久

我没有失去青葱的欲望

事到如今，我希望活在一朵窗花里

印出你的剪影

不晚。虽然寒窗已然太凉

 

●李奶奶

 

李奶奶成了一小截秋天

体内躲藏的三十个春天，已经给了四个儿女

她的红砖青瓦

和她一样苍老。却一直那样坚韧

上面萋萋荒草

像是她的头发，被流年一再冲刷

 

故园是她唯一的小棉袄

老伴坟前的青草，被她拔掉三十次

她不种花朵，只种青菜和庄稼

借以喂养缺盐少油的日子

直到，她慢慢变成一小截秋天

将三十个春天和自己一起种植于地下

她终于成了最富有的人

 

●菜园

 

站在菜园中，我就是母亲眼中抚爱的一棵菜

做一棵菜也需要境界

那么多的花朵不停收罗着回眸

唯有一棵菜，接受虫咬

霜打，鄙夷，鸟的嘲笑

依然亭亭。姹紫嫣红是偶尔的呓语

 

西风里。胖的。瘦的。大的。小的。

长的。短的。这些小小的兄弟姐妹

被母亲小心种下

然后一一收获

秋天不会欺骗我们。母亲说

是的，母亲一生用诚实浇灌土地

菜园就是小小的镜子。母亲的水月大量流失

 

●哦，炊烟

 

农妇们种下一道道炊烟。成乡村里最后一棵

无法收割的庄稼

她们的身体里，同样种植着一万朵花

以母亲为代表

以姐姐为配角

这些不停夭折的花朵，只能告别土壤

她们瘦弱的双肩栖满饭菜香，牛羊叫

 

夜晚，那些种子开始鸣叫

虫吟一样，啼碎一夜又一夜的漆黑

念一千遍名字同样无效

搂着一个又一个音节，也不能得到温暖

炊烟是最后一声高亢的呐喊

 

●树们

 

树们是一群又一群乡村忠实的女人

以及男人

它们不去远方。不去寻觅迷人的宝藏

不抛弃家人和孩子。不去城市种楼

不做两栖人

它们坚守故乡。用青葱绿叶和遒劲有力的枝干

诉说爱恋

 

这些静默的男人和女人

看着大路变宽，花格子小褂被羊毛裙替代

一个写作业的小妞妞望着天空发呆

一只孤雁很像她的影子

树们终是一些发黄的影像

印在乡村的记忆里，愈发陈旧

 

●月夜犬吠

 

做一只狗也是好的。许多人在夜晚

不如一只狗幸福

他幸福地咬人，游逛，诗人一样对着天空抒情

试图撕开夜色，窥清那些背后的秘密

他试图用锋利的叫声

撕破浓重的黑夜。咻咻的喘息

让浓重的欲望变得恐惧

 

做一只狗也好。和另一只狗一起流浪

他美丽的爪痕

划过某一处伤口。温情终究慢慢结疤

一些疼痛的影子

比如一剪月色

缓缓攫取无痛无痒的青春

在某些月色甚好的时节，疼痛难忍

 

●疯子耿爷

 

他的男人之根，在一个女人离他而去时

被狠狠拔起。

鸟语花香，不过是一个背景

镌刻在观众的眼里。他四处游荡

像一颗巨大的木桩，诉说一件被砍伐的往事

一只鸟曾经从他的身体穿越

无情地离开

 

嘲笑与唾液，将他一段一段切割

他越来越破碎

他一生只余一个符号。耿爷

有关他的曾经被人逐渐删除

这可怜的木桩，被时光的炉灶焚毁

他的邮路被一把火烧掉

耿爷，此生被一个女人弄丢了自己的地址

再也找不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