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春喜欢有书的世界，比如一个书店，或者一个小小的书摊子。倪春听倪老师说过，大城市里还有图书室、阅览室、博物馆等。这些关于书的世界，他只能听老师描述过。他也只能够手托着下巴，想入非非了。他真的想象不出一个全是书籍的房间，甚至是更大的空间。对于他，倪老师说的这些都是比较遥远的事。他不能够见到，更不能亲自去走一走、看一看，甚至是手拿一本自己挑选的书，好好地看一看，美美地享受一番。

倪春见过最多的书，也就是老师的办公室，那些老师的办公桌上，都放着一些书。还有就是今天这次来到这个东汤池新书书店里，见到的这些书。这个屋子，真的让他大开眼界。那些厚的、薄的，大的、小的；彩色的，黑白的等等，都是各种各样的书籍。单就这些小人书，也是这么多，让他目不暇接而又流连忘返。一些以前知道名字的，还有第一次知道书名的，都在那里。在倪春的眼里，这些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书籍，好比是校园里的一位位好朋友，他们无比灿烂地蹲在那里，等着倪春和她们拉手，闲聊，做游戏。

倪春实在是禁不住这些朋友的盛情，禁不住这些小生灵的诱惑。他就有那么一次，斗胆地把《牛郎织女》这本小人书带了回家。

他切记得，那是去年的腊月，也是爸爸带他去赶集。只不过，他没有去新华书店，而是走到一个书摊前。爸爸让他在这里等他一会儿，他有事要办。他当然爽快地答应了。他看到那个卖小人书的书贩子，是中年大叔，嘴里叼着一支香烟。大叔坐在一把椅子上，眼睛斜视着一地的小人书。不仅是一地书，还有门板撑起来的一个四方台子上，也是摆满了"中外小人书"。

“叔叔！这本《刘胡兰》多少钱？”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小女孩，手拿一本彩色封面的小人书，看着那位吞云吐雾的大叔问。

“一毛二！”他大声回应着这位小女孩。

倪春看到，这是一本半新半旧的小人书，那位大叔没有看后面的定价，就脱口而出地报了价格。倪春知道，这是大叔嘴里定的价格。

这些半新半旧的小人书是从哪儿来的呢？倪春不明白，他心里产生这样的疑问。他根本不敢问，但他确实感到小人书的估价，要比小人书的定价便宜多了。

他踱着方步，在这个书摊周围转来转去。

他看到那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从口袋里掏出贰角钱的票子，伸手递给那位叔叔。叔叔麻利地从口袋里找给她一些硬币。小女孩笑容可掬地说：“谢谢！谢谢叔叔！”她的脸灿烂地像是一朵花。

这种幸福感似乎能够传染，刹那间，倪春也像是得到一本小人书，心里是砰砰地跳着。

他看看四周，有人站着，有人蹲着，还有人坐在一个个塑料凳子上。他（她）们都在专注地翻看手里的小人书。没有人注意他手里拿着的一本《牛郎织女》。在前几分钟，他在书摊桌子上，拿拿放放，就是舍不得放下这本书。他记得生产队放过这个电影。只是错过了，没有去看。他还记得，那阵子自己的嗓子，扁桃体发炎，肿大，讲话都困难。那晚，妈妈不让他去生产队的场基上看电影。

这次，当他在书摊的桌子上，看到这本书，他几乎眼睛一亮，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小手也有些发抖了。他想，终于见到你了！看小人书同看电影不是一样吗？

也就是在那一刻开始，有个念头袭萌生了：这本书应该归我！

他小心翼翼地翻看着这本书，他看清册子里一页页的画面，那是一个个电影场景图片。每个图片下方，有着一行行小字解读。此时他没有心情去读这些小字了。他很快翻到封底，看了看定价：0.28元。他已经上到五年级了，他已经认识了小数。他知道，这本书的实际价格是贰角八分钱。

怎么办？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他无比羡慕刚才穿红棉袄的那位小女孩，羡慕她的贰角钱。自己要是有这绿色的贰角钱，就可以跟大叔还还价，兴许还可以买到手呢……

心还在砰砰直跳。他看到那位大叔正在给一位买小人书的顾客找零钱。他觉得机会来了。他注意到所有的人，都在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他用眼睛很快地扫视一下全场，没有人注意他。他迅速地把这本《牛郎织女》装进自己的裤子口袋，并用自己的棉袄压实压牢。他学着别人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蹲下来，又拿起一本小人书，不紧不慢地翻看起来……

那一刻，他不敢抬头看。

他觉得四周都是令人窒息的空气。他说不出是什么，一种无形的恐惧紧紧地包裹着他。这种感觉，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他甚至觉得那位大叔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还有周围的一双双大眼睛排山倒海地涌过来……

时间几乎变得无涯了。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周围的一点点声响，他都能听得见。他甚至全神贯注地警觉着周围的一丝丝动静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个声音在叫他：“春子，我的事儿办完了。我们去洗澡吧！”

倪春还是不敢抬头，但他觉得这是爸爸的声音。是这样的声音，把他从恐惧中拉了回来。他轻轻地起身，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位叔叔。还好，他看见那位叔叔若无其事地在吞云吐雾。他蹦到嗓子眼的那颗心，方才恢复过来。

“爸爸！我来了！”倪春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叫声。他就还是听见了，他也觉得自己的声音变了，变得有些陌生了。

倪春踉踉跄跄地走出这个小书摊子。他根本不敢回头。回头看那前几十分钟前还感觉可爱无比的小人书摊子。他就像一个小罪犯，灰溜溜地跟在爸爸身后。只是他还不忘记，偶尔还摸一摸裤子口袋。那个鼓鼓囊囊的东西，憋得他几乎走不好路了。

“春子，干嘛呢？慢慢腾腾地，还不快点走！”爸爸在催促他。

爸爸哪里知道，春子偷了一本自己心爱的小人书。此时，他的腿脚不听使唤了，发软了。此时的异常反应真的让他走不好路了。他还沉浸在一种无形的恐惧中。他说不出这是什么。他更不敢说。但他下意识地觉得，是自己一不小心地走了那条路。

街上行人渐多，倪春几乎看不见。他努力地跟着爸爸，但头儿自始至终地都不敢正视前方了。

一直到澡堂子。（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