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教育科学论坛》2020年05期。

雪莱《致云雀》诗新译

韩宝江

（北京教育科学研究院，北京100036）

 

教育部统编本普通高中教科书《语文》高一必修、上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8月第1版，7-10页）收入了英国诗人雪莱的《致云雀》一诗，注释信息显示该诗选自《雪莱诗选》（时代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江枫译。

雪莱（1792-1822），英文原名Percy Bysshe Shelley，享有世界声誉的英国著名作家、浪漫主义民主诗人，被认为是历史上最出色的英语诗人之一，第一位社会主义诗人、小说家、哲学家、散文随笔和政论作家、改革家、柏拉图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

云雀，学名Alauda arvensis，小型鸣禽，体形及羽色略似麻雀，雄性和雌性的外观相似。背部花褐色和浅黄色，胸腹部白色至深棕色。以植物种子、昆虫等为食，常集群活动。繁殖期雄鸟鸣啭洪亮动听，是鸣禽中少数能在飞行中歌唱的鸟类之一。生活在草原、荒漠半荒漠等地。云雀是丹麦、法国的国鸟。

《致云雀》是雪莱的抒情诗代表作之一。诗歌运用浪漫主义的手法，热情地赞颂了云雀。在诗人的笔下，云雀是欢乐、光明、美丽的象征。诗人运用比喻、类比、设问的方式，对云雀加以描绘。对于翻译者来说，一方面，须立足于云雀这种鸟的实际情况，又能够深入体会理解原作者心目中，从云雀身上挖掘出其精神内蕴、寄托的情感；一方面，凭借自身在两种语言文字方面的深厚功底，努力跨越两种语言表达规范、习惯和呈现形式之间的诸多藩篱，尽可能接近作者字里行间寄寓的思想。既要追求体现原汁原味，又要在高超的变通之后不失精确严谨、文采风格，的确不是一件容易做好的硬核难事。

我国清末新兴启蒙思想家严复在其译著《天演论》“译例言”中提出：“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信”指译文准确、不悖原文，不偏离、不遗漏，不能随意增减意思；“达”指译文简明、通顺、流畅，不拘泥于原文形式，符合现代汉语的语法及用语习惯；“雅”则指选用词语得体、自然、优雅，尽量完美地表达原文的写作风格。严复提出的“信、达、雅”被翻译界公认为对翻译的基本要求。

江枫版译文从形式上很好地保持了原诗的外在规制，参照原作体例每节5行，适当照顾到了押韵。内容方面，整体上基本遵从了原作的意思。同时，与原诗相比，江枫版译文在以下几个方面可资商榷，试结合译文实例陈述如下。

1.关于外在形式

原诗的规制是全文21节，每节5行。江枫版译文从形式上严格遵循了每节5行，是优点，但同时由此也带来新的问题：英语语法和表达习惯与现代汉语差别较大，特别是其语序的倒装方面尤其突出。如果完全遵照原诗的英文格式来译，诸多细节、特别是语序方面会带来一些理解或者表达上的分歧。这些方面如果处置不当，则不利于学生准确地把握原作内容。

以第9节为例，Soothing her love-laden/Soul in secret hour，译者不得不按照汉语的逻辑关系和表达习惯，调整了跟原作不同的语序，译为“在寂寞难言的时刻/排遣为爱所苦的情怀”。从语言表达的顺序上讲，这是译者“违背”了原作的本来形式，但这正是遵从现代汉语规范的必要。同样的情况在第17节中，译文的3、4行也是如此调整了顺序。

以第10节为例，Its aerial hue/Among the flowers and grass, which screen it from the view，译为“把晶莹的流光传播/在遮断我们视线的芳草鲜花丛中”。一方面前一句的翻译，从句式、语法、内容方面都偏离原作较远；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为了照顾原作的语序，译文明显违背了现代汉语的表达习惯和规范，呈现出了语序颠倒的形式，使本来应该作为状语、位置前移的一句放在后边，读起来非常别扭。这就是翻译工作中典型的束缚于“尊重”原作而导致的尴尬之处。

以第11节为例，“遭受到热风的摧残/以至它的芳菲/以过浓的香甜使鲁莽的飞贼沉醉”，江枫版译文表达的语意似明显不通：“热风的摧残”与“鲁莽的飞贼沉醉”存在着什么样的逻辑关系？用“以至”来连接显然违背了原作的意思，作为“玫瑰”离开了“热风的摧残”就失去了“过浓的香甜”、就无法让“鲁莽的飞贼沉醉”？二者之间究竟有没有这种直接的前因后果逻辑关系呢？till用作连词用于肯定句时表示“直到……为止”，指某一动作或状态一直持续到till后面的句子表示的时间为止，这时主句的谓语动词是延续性动词。

2.关于准确性

译文要尽可能地呈现原作内容，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论是直译还是意译。江枫版译文中有多个细节可能“偏离”了原作的意思。

以第1节为例，Bird thou never wert，译文作“你似乎从不是飞禽”，似乎没有准确呈现原作的表意。Wert一词的含义是“价值、 值得的、有价值”，笔者认为，此句意在表示普通常见的云雀外在形貌表现出来的朴实无华，以此区别于那些外表翎羽华丽、备受追捧的鸟中“贵族”。

以第3节为例，Like an unbodied joy whose race is just begun，译文作“似不具形体的喜悦开始迅疾的远征”令人费解。本体云雀，如何被比作喻体“喜悦”？二者之间的相似点究竟是什么？unbodied一词作为一个分词形式，其含义是“无形体的”，把unbodied joy直译作“不具形体的喜悦”不符合现代汉语的表达规范，且表意不明确。

以第5节为例，译文作“那犀利无比的乐音……却能感觉到就在空间”，Keen as are the arrows，这里需要探讨原作中借“利箭”这个喻体要突出的对象，强调的究竟是“犀利无比的乐音”还是如离弦之箭那样飞向云间的云雀“身影”？

3.关于押韵

押韵，又作压韵、谐韵，是一种诗文创作的修饰技巧，即将韵母互相谐音的文字放在诗文固定的地方（一般在句尾），诗文读起来就十分顺口、悦耳，这种现象叫押韵。通常押韵是我国古体诗的基本规则和现象，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于押韵的要求整体上也逐步放宽，如通韵、换韵等。

现代诗并不必然要求押韵，即便是押韵也没有以前那么严格了。笔者主张还是有必要适当讲究节奏和韵脚，把分散的声音联络贯穿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曲调，这样才更能够体现诗歌的音乐美。押韵的现代诗可以利用声音的变化唤起读者的共鸣，读起来朗朗上口，给人一种韵律节奏的美感和意境的享受。

《致云雀》距今已经近百年了，原作虽为英文，也分明已经刻意体现了较为严整的韵脚，大多数一节两韵，少数一节一韵，如第1、15节。江枫版译文从形式上看近于现代诗歌，而且也尽可能照顾到了韵脚，每一节中有意体现着韵脚，只是有的较为宽松，有的较为牵强，整体而言韵脚谨严方面比原作是存在着一定距离的。

有鉴于此，笔者在尝试翻译此诗过程中，努力做到以下几点：

1.每节译文简化作3行

原作每一节英文为5行，其实有不少的单行只是单词，并不是句子，如果译文严格按照原作来分5行，有些地方并不符合现代汉语的表达习惯和规范，会面临一些不易处理的细节问题，从而受到限制。当然，并非所有的节翻译过来之后都是一定要或者只能分为3行，只是为了体现整齐一致吧；而且从现代汉语句式的角度，有的节可以分为3行、4行或者5行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每节译文都改编为3行也是为了形式上的统一。

2.锤炼字句，言简意赅

江枫版译文的篇幅为近1100字，除了翻译时不够注意行文简练之外，还兀自平添了不少原作中没有的内容，某些细节方面不能不说难免繁冗杂赘之嫌；同时，用语的直白浅近客观上冲淡了文本作为“诗”的韵味与特质。笔者尝试凝练词句，适当借鉴、运用了文言文中的部分单个字的语词，甚至古诗词典故，在不漏掉、改变原作内容的前提下，讲究文字的简约与炼意，追求“以少少许胜多多许”，以尽可能少的文字来表达丰富的内涵。如此一来，拙稿译文仅为600余字，缩短了阅读时间，也有利于学生对原作的整体把握与理解。

3.直译为主，意译为辅

前边说到“信”是翻译的第一原则，笔者反复品读咀嚼原文，努力领会字面意思并挖掘隐藏的涵义，尽可能忠于原作，绝大多数文本内容采用了直译的方式。每节的译文行文表达顺序突破了原作的英文语法限制，完全按照现代汉语的规范来呈现。个别细节上采用了意译的方式，有利于更加准确地传达出原作的韵味主旨。

以第9节为例，用闭锁深宫高贵少女对爱情的渴望作比，形容云雀充满激情欢快的啼鸣。Soul in secret hour，反映了少女思春的孤寂与渴望，江枫版译文作“在寂寞难言的时刻”，笔者试着意译作“初心正恨花期晚”，由“初心已恨花期晚”变换而来，此句出自北宋晏几道的《木兰花·初心已恨花期晚》词，全词以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为主线，表达了对心上人的思念与怅恨苦闷之情，与雪莱原作当有异曲同工之妙。

With music sweet as love, which overflows her bower，江枫版译文作“甜美有如爱情的歌曲，溢出闺阁之外”，笔者试着意译作“凤求凰飞雕栏外”，借用汉代爱情典故，司马相如以一曲琴歌《凤求凰》多情而又大胆地表白，让卓文君一听倾心、一见钟情。“凤求凰”琴曲对应了music sweet as love，bower对应了“雕栏”，指雕花彩饰的栏杆、华美的栏杆，形容富丽的建筑物，是我国历代闺阁愁怨主题的诗词作品中每每绕不开的特定意象。如宋代苏轼的《法惠寺横翠阁》诗：“雕栏能得几时好？不独凭栏人易老！”宋代王沂孙的《高阳台·残萼梅酸》词：“独立雕栏，谁怜枉度华年。”南唐后主李煜的《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词作中有“独自莫凭栏”等。这样借助于文学典故翻译，既增加了我国古代文学悠远深厚的韵味元素，又不至于如某些古文词句的艰深晦涩。

4.强化韵脚，朗朗上口

如前所述，原作是刻意体现了诗歌押韵的特质。江枫版译文也在努力体现韵脚，但不并不如原作谨严规整，其中固然有两种语言之间对应的困难，也不能完全排除译文在遣词造句方面暴露出来的用功不足。汉语自身的优势之一就是，对于同一个对象或者意思，可以有太多的近义字词来呈现，词语的韵母多变可选，而其表义却可以达到始终如一或者是非常近似。笔者在翻译过程中，遵从原作意思不变的前提下，反复斟酌，注意突出对于用词的韵脚，相对高频的ang韵之外，全文还使用了多个韵脚，错落参差，朗诵起来体现乐律节奏之美，也是诗歌的特质之一。

本文中的《致云雀》英文版来自百度网上的资料信息。

Hail to thee, blithe Spirit！
　　Bird thou never wert，
　　That from Heaven, or near it，
　　Pourest thy full heart，
　　In profuse strains of unpremeditated art.

向你致敬，欢乐的精灵

并非鸟中龙凤，来自极乐天空

洗尽铅华，充盈心灵倾诉衷情

 

Higher still and higher，
　　From the earth thou springest，
　　Like a cloud of fire；
　　The blue deep thou wingest，
　　And singing still dost soar, and soaring ever singest.

你从平地跃起，扶摇直上

似一朵彤云，且升且唱

在蔚蓝的天宇翱翔

 

In the golden lightning，
　　Of the sunken sun，
　　O‘er which clouds are bright’ning，
　　Thou dost float and run，
　　Like an unbodied joy whose race is just begun.

沐浴着落日金光

掠过斑斓霓裳

翻飞、滑翔，在无尽喜悦里起航

 

The pale purple even，
　　Melts around thy flight；
　　Like a star of Heaven，
　　In the broad daylight，
　　Thou art unseen, but yet I hear thy shrill delight；

暮霭消散环绕你身旁

如白昼里星斗高悬

虽然不见，我听到你亢奋异常

 

Keen as are the arrows，
　　Of that silver sphere，
　　Whose intense lamp narrows，
　　In the white dawn clear，
　　Until we hardly see-we feel that it is there.

犹如射向苍穹的利箭

仿佛拂晓里明灯暗淡

虽踪影不辨，我确信你就在云端

 

All the earth and air，
　　With thy voice is loud.
　　As，when night is bare.
　　From one lonely cloud，
　　The moon rains out her beams, and heaven is overflowed.

天地间你歌喉嘹亮

夜幕降临，孤云映着月光

寰宇弥满清朗

 

What thou are we know not；
　　What is most like thee？
　　From rainbow clouds there flow not，
　　Drops so bright to see，
　　As from thy presence showers a rain of melody.

你是什么我不知，什么与你最相似

彩虹洒落的晶莹雨滴

跟你的旋律甘霖无法比拟

 

Like a poet hidden，
　　In the light of thought，
　　Singing hymns unbidden，
　　Till the world is wrought，
　　To sympathy with hopes and fears it heeded not；

像诗人隐于思想的光芒

由衷把圣歌吟唱，世界变了模样

唤醒久违的忧患、希望

 

Like a high-born maiden，
　　In a palace tower，
　　Soothing her love-laden，
　　Soul in secret hour，
　　With music sweet as love, which overflows her bower；

如豪门名媛深锁楼台

凤求凰飞雕栏外

初心正恨花期晚，谁人解愁怀

 

Like a glow-worm golden，
　　In a dell of dew，
　　Scattering unbeholden，
　　Its aerial hue.

Among the flowers and grass, which screen it from the view;

若露谷中金色萤火虫

光点飘忽不定

出没花草丛，难觅影踪

 

Like a rose embowered，
　　In its own green leaves，
　　By warm winds deflowered，
　　Till the scent it gives，
　　Makes faint with too much sweet these heavy-winged thieves.

似绿叶掩映的玫瑰散尽芳菲

浓蜜熏醉笨重的飞贼

而后在煦风里枯萎

 

Sound of vernal showers，
　　On the twinkling grass，
　　Rain-awakened flowers，
　　All that ever was，
　　Joyous， and clear，and fresh，thy music doth surpass.

春霖嘀嗒，青草闪烁，唤醒群芳

一切明澈、清新、欢畅

怎及你乐音空灵荡漾

 

Teach us，sprite or bird，
　　What sweet thoughts are thine，
　　I have never heard，
　　Praise of love or wine，
　　That panted forth a flood of rapture so divine.

请云雀精灵教我甜蜜遐想

从未领略爱情琼浆的颂扬

我对绝妙酣畅充满渴望

 

Chorus hymeneal，
　　Or triumphal chant，
　　Matched with thine, would be all，
　　But an empty vaunt，
　　A thing wherein we feel there is some hidden want.

婚礼合唱、凯旋奏雅

于你不过是空洞的浮夸

其中透露出太多匮乏

 

What objects are the fountains，
　　Of thy happy strain？
　　What fields, or waves, or mountains？
　　What shapes of sky or plain？
　　What love of thine own kind？what ignorance of pain？

什么是快乐的源泉？原野、碧波、群山

什么样的苍天或平原

你的激情让痛苦消散

 

With thy clear keen joyance，
　　Languor cannot be，
　　Shadow of annoyance，
　　Never came near thee.
　　Thou lovest，but ne'er knew love's sad satiety.

你奔放的欣悦把无聊驱赶

烦恼的阴影与你无缘

你深爱，却从不贪婪

 

Waking or asleep，
　　Thou of death must deem，
　　Things more true and deep，
　　Than we mortals dream，
　　Or how could thy notes flow in such a crystal stream？

醒来或睡去，你已洞彻死亡

真切、深刻超越凡俗痴妄

否则，你的曲调怎会如水晶般流淌

 

We look before and after，
　　And pine for what is not，
　　Our sincerest laughter，
　　With some pain is fraught；
　　Our sweetest songs are those that tell of saddest thought.

我们前瞻后望，沉溺于虚无幻象

最诚挚的笑容浸透惆怅

最甜美的歌谣写满断肠

 

Yet if we could scorn，
　　Hate，and pride，and fear；
　　If we were things born，
　　Not to shed a tear，
　　I know not how thy joy we ever should come near.

即使放下仇恨、傲慢和恐惧

即使我们生来不洒一颗泪珠

也读不懂你的欢愉

 

Better than all measures，
　　Of delightful sound，
　　Better than all treasures，
　　That in books are found，
　　Thy skill to poet were, thou scorner of the ground！

胜过所有悦耳的律韵

超越一切书中的奇珍

诗才卓异，你睥睨凡尘

 

Teach me half the gladness，
　　That thy brain must know，
　　Such harmonious madness，
　　From my lips would flow，
　　The world should listen then, as I am listening now！

你的欢畅与我分享

天籁曼妙从我唇间流淌

世界为之侧耳，我也心驰神往

                                      2019年国庆节初稿，下浣定稿

 

 

 

本文发表在《教育科学论坛》2020年05期。

 

作者信息

韩宝江，北京教育科学研究院副研究员，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学术研究领域涉及文学、美学、文化、艺术、教育，专职从事基础教育课程、教材、教学研究及相关学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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