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8日，我捧着父亲沉甸甸地骨灰盒走出火化间，鹅毛似地大雪就这样撒了下来，冷！真的冷！风吹得脸极痛，我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再平静一点，因为我知道我爸希望看到我乐观坚强的样子。

父亲这次是第二次脑溢血，所幸的是我妈说他并没有吃太多的苦，从倒在路边被人发现到去世48小时都没有到，几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一句话都没有给我们留下。我一直轻松淡定地以为我离父母其实并不远，直飞8-9个小时就到了，可是事情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机票是要订的、航班是要等的、家里还有一堆事情是要安排好的，而亲人的离开却是等不了的。第二天我赶到上海的时候我才知道，等待我的是一场生死离别！

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大礼现场，作为独生女，我一路把他推到礼堂，可能是化了点小妆的关系，他看上去年轻了许多，连眉间一直有的皱纹似乎都不见了，他只是安详地睡在那里，脱离了凡尘。人生中总是有那么多的遗憾、那么多的错过、那么多的不受控，有一些可以弥补、有一些却只能成为遗憾。

我的父亲是一个古怪的老头儿，好像也不怎么管我，小时候他去帮我开家长会，去之前问我：“你几年级了？几班的？班主任姓什么？”可去了一趟家长会回来，他已经成为我班“最关心孩子的家长”（没有之一），不旦班主任对他印象深刻，就连别的同学都羡慕我有一个这么才情横溢的爸爸，很快他就来我们班上做了几节公开课。看着台上光彩夺目的父亲，我才知道这个整天只会埋头看书的父亲原来如此博学。

葬礼上，大姨妈对我父亲说：“***，你可是十几岁就来我们家了呢。”是呀，我爸是我舅舅的同学，跟着我舅舅来家里玩就看上了我妈，从此牵手到了古稀之年。我一直不觉得他们有多相爱，可是现在我才知道他们的那种爱情温柔而绵长，是小说里没有的，是带有时代感的爱情。我不敢在家里哭，我怕会让我妈伤心，我知道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直到现在如果我不在，她晚上依然睡不着。

我一个人整理我爸的遗物，都是书和图纸（几乎可以开一个图书馆了）母亲偶尔进来看一眼，我努力用轻松的口气和她说话，我一直告诉她这样的结果突然但也不见得是件坏事。毕竟父亲的脑溢血是二次，上一次是在十五年前，十五年里他也没有什么太多并发症，每天看看书、逛逛图书馆，两耳不闻凡间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父亲优哉游哉地过了十五年，年轻时出国的梦想也实现了了几次，子孙满堂，多到他烦得头痛，晚年算是安逸的。妈妈没有让他手术，因为医生说到了这个年纪和情况里，就是手术减回一条命来将来的生活都将毫无质量可言。当时我想父亲一身傲骨，你让一个那么清高的人只能躺着对他来说会是多大的折磨呢？我奶奶在床上瘫痪了二十年，那种无尊严的活法，我知道我爸如果到了此境遇的话能活活气死，所以听天命吧，至少他走的潇洒。

我爸年轻的时候很帅，当年刘晓庆家里一直想让他当女婿来着，每周末刘家都会叫我爸去吃饭，刘晓庆还会抢着帮他把衣服洗了。爸爸没办法了，只好写信叫来了在另一个地方插队的我妈，等我妈走了他问刘：“你看，那个就是我未婚妻，论长相和才情都是没得挑得吧。”刘明白了我爸的心意，决定去考电影学院，走之前我爸对她说：“去吧，人民群众需要你，你是属于大家的。”那句告别具体是什么说的，我们都不知道，只是刘晓庆后来的回忆录里有提过一笔，那个她嘴里的鼓励她迈出人生一大步的老乡就是我的父亲。

说实话，我一直也没有觉得我爸有多帅，上海男人，每个月的工资都是交给我妈的，所以我爸一直没有什么钱，后来我上班了，他看上什么书会和我讲，我就说是自己想看，给他钱让他去买来。有一年我爸来迪拜，穿得特别旧，我拉着他去买新衣服，他就是不肯，后来我发了脾气，说：“你看，商场的保安穿得都比您精神！”我爸才选了件外套，回来告诉我：“这件衣服我很喜欢呢，穿着像个大学生呢。”那时他脸上带着不一样的光彩，那种光彩叫欣慰吧。他一生简洁，我妈说他去世时穿上的那套西装是他这一辈子最贵的西装了，平时他哪里舍得去穿。他对外面的东西向来不讲究，似乎对钱也是没有概念的。有一次我妈给了他20，让他去买袜子，他却买了几张VCD回来看；我妈给他50，让他去买菜，他抱回了一盘君子兰，然后仔细照顾，等着它开花。可是我知道，结婚前我爸一个月15元工资（在那个年代算是多的），他把其中的三分之一寄给了一个孤儿，还有三分之一寄回家，再时不时寄点钱给我妈，他自己几乎是不花什么钱的。

我一直觉得我爸其实并不看重我，他是那个年代很少的独生子，到了我这里就算是给我们家断了香火了，小时候爸爸好像也和领居家的小男孩更亲热一点。我一直很努力的活成他喜欢的样子，小时候写作文老师是看不上的，只有我爸拿着我的作文本对我妈说：“小这姑娘写得不错呢，你看这用辞——恰当。”可能就是他的这一句话，让我对写作有了一种长久的依赖，似乎只有不停写出东西的我才会被我爸看见一样，我渴望成为他们的骄傲。后来我的文章陆续出版，稿费很少，有很多连稿费都没有，我只是告诉每一个编辑：“出版了务必给我爸寄一本去。”我知道在这个没有人收信件的时代里，我爸会在一堆塞满广告的邮箱里拿出一本印着我文章的杂志或者报纸，然后带着一点点小傲娇地告诉那些觉得现在不需要锁信箱的邻居们说：“我们家的信箱不只是收广告单的，有稿费的单子呢，还是锁一下的好……”

我出嫁的时候，上飞机前也并没有太娇情，入了关我坐里面哭了很久，我妈说我爸看着我入关后一屁股坐在边上，好几个小时站不起身来。后来我一直说我们应该学学外国人，有爱有感情就要表达出来，可是我和父母的相处方式真的已经太习惯矜持，始终没有放开，直到我一个人站在火化间前，陪着我爸的时候，我也只是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脸，拉拉了他的手。他活着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拉过他的手。

好吧，本来我以为现在我已经可以安安静静地写一下我的父亲了，但说实话，开始打字的时候我才发现情绪已失控。从机场我妈告诉我：“你爸已经去世了！”到现在我史无前例地坚强，坚强到我自己都有些震惊。不然怎么办呢？我父亲从小就告诉我要独立坚强，我想我只能用最好的状态送他最后一程，并微笑着告诉他：放心！一切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