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很老很老了，记得很多事情，也忘了很多事情。
　　
　　她习惯性地在某个时间起床了，吃过早饭后就坐在了家门口那张自己仿佛已经坐了一辈子的椅子上，然后一整天，几乎不会起来。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每一个路过的人，看他们的表情，仿佛在看戏。有所求有所思的人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就像变换的天气，生长的植物，每时每刻都有不同的样子。她不再有那么多情绪了，脸上的肌理都疲惫麻痹得不能轻易牵动了。因为她很老很老了，老得没有人有资格纠正她了。他们会说：因为她老了。
　　
　　她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愤怒的，悲伤的，倔强的，只是看着。因为她已经没有插手的欲望和资格了。她只是默念着：一切都会过去的，如果还没有过去，只是因为还不够久。
　　
　　她忘记了很多事情，昨天的，前天的，她年轻时候的。那么多喜怒，忘了它们怎么来的，怎么走的；那些争执坚持，不知什么时候就放弃了。时间把它们洗了又洗，渐渐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偶尔有人对她那些远古的记忆感兴趣了，她只是重复着已经说过的故事，如果是没有说过的，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与人争吵？大概是有的。她也固执过，因着过盛的自尊心，自傲又自卑，很多人都是这样，所以大家既会互相隐瞒又会互相炫耀：要使自己看来跟其他人一样正常，又要让自己看来不跟其他人一样平凡。这一件事就够忙的了。
　　
　　知交结伴？应该也有的。她也曾兴奋于寻找与他人的相似。所谓的意气相投，不就是看到别人身上的自己？偶尔才会因差异而相互吸引，大多数时间她都在试图同化别人而已，或被他人同化。差异引起的常常是争论，短暂的异性相吸之后是漫无边际的争执僵持，因为人们的相似之处在于疲于改变，因此证明别人是错的自己是对的才能免于改头换面之苦。如果大家都成功了的话，成果大概是一批量产的机器人吧。
　　
　　情感牵绊？当然会有呀。即使是现在，她也会因儿孙抱来的新生命微笑，美好又脆弱，总是能击中心头的柔软。小小的生命，凭直觉地生活，哭哭笑笑，没有人会跟他计较。还没到有人理论他的时候，也没到有人规范他的时候。他就这么自由自然地生长，直到他茂盛到有人想修剪。他一天天长大的时候，会有很多很多人跟他说：你该懂事了，你该圆滑一点，你该有自知之明，你该结婚了，你该有孩子了，你该自足了……
　　
　　然后呢？她有没有照着别人说的去做呢？她有没有变得跟参考模板一样，跟所有其他人一样呢？这个嘛，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别人认为一样了，她却知道不一样。
　　
　　他们问：有没有失眠过？多年前有没有这么冷过？有没有什么想做却没完成的事？她一阵恍惚：记不清了，好像有，又好像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