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选自《观道:古代画语略解》)
(2020-06-22 21:58:33)张璪(生卒年未详),字文通,吴郡(今江苏苏州)人。曾任祠部员外郎,盐铁判官等,因安史之乱时任伪职,被贬为衡州司马、忠州司马。
张璪善画,师韦偃,所画松石,“往往得神骨”。
荆浩说,张璪擅画树石,“气韵俱盛,笔墨积微,真思卓然,不贵五彩”,属于水墨,不施色彩。山水画在唐代尚属幼稚期,所以张璪的造诣便“旷古绝今”了。(见《笔法记》)
朱景玄说,张璪所画松石,名震当时,尤其画松,还有绝活,“以手握双管,一时齐下,一为生枝,一为枯枝”,成语“双管齐下”,便是出于此处。不仅手法特殊,而且画面精彩,“气傲烟霞,势凌风雨,槎桠之形,鳞皴之状,随意纵横,应手间出,生枝则润含春泽,枯枝则惨同秋色。”(见《唐朝名画录》)
双管齐下,转瞬之间,纸素之上烟云流动,树石纵横。张璪,俨然魔术师也。
张璪作画,不仅能双管齐下,画至得意处,忘乎所以,干脆“以掌摸色”,“以手摸绢素”,“捽掌如裂”。以致于后世论家以为张璪是中国指头画的开创者。
另有画家王墨,嗜酒疏逸,多放傲于江湖之间,善泼墨山水,做派比张璪还要张扬。
朱景玄说,王墨性情疏野,以酒为乐,作画之前,必先醺酣,然后挥笔泼墨,“或笑或吟,脚蹙手抹,或挥或扫,或淡或浓,随其形状,为山为石,为云为水。应手随意,倏若造化,图出云霞,染成风雨,宛若神巧”,所谓随心所欲,自然天成,令观者称奇叫绝。(见《唐朝名画录》)
王墨弟子顾况,能诗,喜画水墨山水,“笔法潇洒,天真烂然”。其做派比王墨更疯狂,类似于如今的作秀,造势。
封演说,顾况以山水闻名,经常到豪门贵族表演,“每画先帖绢数十幅于地,乃研墨汁及调诸彩色各贮一器,使数十人吹角击鼓,百人齐声喊叫,顾子著锦袄锦缠头,饮酒半酣,绕绢帖走一余币,取墨汁摊写,尽倾于绢上,次写诸色,乃以长巾一,一头覆于所写之处,使人坐压,己执巾角而曳之,回环既遍,然后以笔随势开决,为峰峦岛屿之状。”(见《封氏闻见记》)
拉弓射箭的表演与真枪实弹的绝杀比较,显然前者虚弱无力。现场的热闹,并不能证明作品的高妙。
《绘境》,张璪著。论述绘画要诀,言简意赅。可惜已经失传。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出自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初,毕庶子宏擅名于代,一见惊叹之,异其唯用秃毫或以手摸绢素,因问璪所受,璪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毕宏于是搁笔。
当初,毕宏以画著名于时,一见到张璪的画非常惊叹,觉得张璪只用秃笔或者直接用手的画法很新奇,就问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张璪答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毕宏从此不再作画。
毕宏画松石“落笔纵横”,又能“改步变古”,自出新意,所以“擅名于代”。当他见张璪之画,闻张璪之言,自愧弗如,于是搁笔。所谓人后有人,天外有天。
马鸿增说,张璪所著《绘境》虽已失传,但“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两句名言,却可以视为该书的核心思想。前一句是讲画家要向自然学习,洞见万物情态;后一句是说画家将造化立于胸中,陶铸而为意象,两者相辅相成,辩证统一。(见《北方山水画派》)
“造化”,原指天地万物的自然生成,引申指自然万物本身。“外师造化”,即以造化为师,感悟自然,搜集素材,丰富精神,激发灵感。“心源”,按禅宗的解释就是人的“本性”。此处可以解释为艺术家情思的源泉。“中得心源”,即天与人合,情景交融,胸有成竹。
在张璪之前,姚最提出“心师造化”。但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与姚最“心师造化”比较,内容更完整,意思更明确。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揭示了艺术创造的全部秘密,历万代而犹新。
朱景玄说,唐明皇思念嘉陵山水,便派吴道子去嘉陵写成图画。等到吴道子返回时,明皇询问画好了没有,吴道子答:“臣无粉本,并记在心。”于是,吴道子在大同殿创作壁画,江陵三百里山水,一日完工。(见《唐朝名画录》)
画圣吴道子此举,便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理论的一个例证。
符载《江陵陆侍御宅燕集观张员外画松石序》记录了张璪挥毫泼墨的风采:
荆州从事监察御史陆澧字深源,洎令弟曰灞、曰润、曰淮,皆以文行颖耀当世,故含藻蕴奇之士,多游其门焉。秋七月,深源陈宴宇下,华轩沉沉,撙俎静嘉,庭篁霁景,疏爽可爱。公天纵之姿,欻有所诣,暴请霜素,愿撝奇踪。主人奋裾,鸣呼相和。是时座客声闻士凡二十四人,在其左右,皆岑立注视而观之。员外居中,箕坐鼓气,神机始发。其骇人也,若流电激空,惊飙戾天。摧挫斡掣,撝霍瞥列。毫飞墨喷,捽掌如裂,离合惝恍,忽生怪状。及其终也,则松鳞皴,石巉岩,水湛湛,云窈渺。投笔而起,为之四顾,若雷雨之澄霁,见万物之情性。观夫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当其有事,已知夫遗去机巧,意冥元化,而万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若忖短长于隘度,算妍媸于陋目,凝觚舐墨,依违良久,乃绘物之赘疣也,宁置于齿牙间哉!
荆州从事监察御史陆澧字深源,及其令弟陆灞、陆润、陆淮,都以文章和品行显耀当世,所以文雅之士,多过从其门第。秋七月,陆澧设宴,厅堂壮丽,酒席丰盛,庭前翠竹,疏爽可爱。张公善画,忽有灵感,急忙叫人准备绢素,愿意挥毫作画。主人见状,挥手招呼大家。此时座客二十四人,都站在主人左右一同围观。张员外居中,箕坐鼓气,神思涌现。其举动令人震撼,如流电激空,狂风啸天,起伏转折,迅疾敏捷。毫飞墨喷,指掌自如,离合惝恍,忽生怪状。等到最后,松苍老,石峻峭,水深沉,云美好。张员外掷笔起身,环顾四周,好似雷雨乍晴,现出万物性情。欣赏张公技艺,不是画,而是道。当其作画之时,我们看出他已经遗去机巧,意与天合,万物在心,不在耳目,所以得于心,应于手,奇形怪状,随笔而出,意气平和,如有神助。如果只顾计较长短,权衡美丑,执笔蘸墨,迟疑良久,这是作画的病忌,不足挂齿!
徐复观说,符载的这篇序,正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注脚。张璪能画出松石云水的鳞皴、巉岩、湛湛、窈渺的“性情”,即是画出它们的精神。因为这些东西,已先融入于张璪的灵府之中,在灵府中受到去渣存液、去粗取精的自然陶铸,而与其灵府为一体;所以他所画的并非临时在客观世界中以耳目去捕捉对象,而是以自己的手,写自己的心。主客已经一体了,心手亦因之一体,他方能流电惊飙样的,将灵府中的松石水云,写了出来。松石水云是有定质的物质;但融入灵府以后,乃破除掉物质的凝滞板性,而得到精神性的自由变化。此之谓“离合惝恍,忽生怪状”。若对象不从灵府中出而仅从“隘度”“陋目”中出,则所得的只是未与灵府相融合的对象的形骸,于是所画的当然只能是“物之赘疣”。以上,都是张璪所说的“中得心源”的真实内容。但在“中得心源”之先,必须有“外师造化”的工夫、阶段;否则心源只是空无一物的一片灵光,不必能成就艺术地形相。从张璪心源所出的,乃是松石水云的精神,这是因为他不断地吸收、消化了许多造化中客观地松石水云;客观的松石水云,进入于主观的心源、灵府之中,而与之为一体。因此,所画的是自己的心源、灵府,同时也即是造化、自然。而在工夫的程序上,必须先“外师造化”,然后才可以“中得心源”。但张璪的外师造化,是对造化有了最高地趣味;他之所以能对造化有最高地趣味,乃是因为他遗去了世俗利害纷乘的机巧,忘形去知,使他的心成为虚、静、明的状态;于是“以天合天”,才能达到造化与心源,两相冥合;此之谓“遗去机巧,意冥玄化”,此之谓“得之于玄悟”。简言之,他的艺术精神境界,即是庄子之所谓道,所以符载才说张璪是道而非艺,不惜给张璪以人生中最高地评价与地位。(见《中国艺术精神》)
怀素“枕糟藉麴犹半醉,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窦翼《怀素上人草书歌》)
张旭“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新唐书》)
吴道子“好酒使气,每欲挥毫,必须酣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王墨“性多疏野,好酒,凡欲画图幛,先饮。醺酣之后,即以墨泼。或笑或吟,脚蹙手抹。或挥或扫,或淡或浓,随其形状,为山为石,为云为水。应手随意,倏若造化。图出云霞,染成风雨,宛若神巧。俯观不见其墨污之迹,皆谓奇异也”。(朱景玄《唐朝名画录》)
李成擅画山水,“人欲求者,先为置酒”。(陈传席《中国山水画史》)
范宽“仪状峭古,进止疏野,性嗜酒好道”。(郭若虚《图画见闻志》)
苏轼“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郭作诗为谢,且遗二古铜剑》)
钱选“能画嗜酒,酒不醉不能画,然绝醉足可画矣。惟将最醺醺然,心手调和时,是其画趣。”(戴表元《题画》)
倪瓒“醉吐真丘壑,毫端一笑成”。(《清閟阁全集》)
汪之瑞“酒酣兴发,落笔如风雨骤,终日可得数十幅。兴尽僵卧,或屡日不起。非其人,望望然去之,虽多金不屑也”。(张庚《国朝画征录》)
傅抱石“和吴道子一样‘好酒使气’,每作画必以酒助兴,久之成习”。(陈传席《中国山水画史》)
艺术家多好酒,因为醉酒能够引领他们达到心斋和坐忘的境界,并刺激他们潜在的创作力达到炽热的高潮。
《观道:古代画语略解》,福建美术出版社2019年出版,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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