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鼓掌》
(2012-09-10 15:2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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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妮上课记教育 |
最初的几次课,凡是我的提议,他们的即兴发言,从宣布上课到宣布下课,他们随时都准备鼓掌,好像很盼望被哄堂而起的响声鼓舞一下。有点莫名其妙。
我曾经把这理解为这一代年轻人性格开朗,思维灵动,对课业充满兴趣。可是,调查了班上四十五个学生,填报我们这个专业的只有十个左右,其余都是调剂来的,他们原本想学的是法律、经济、外语等热门专业。坐在下面起劲地拍巴掌时,心里也许想的是怎么调换专业。直到期末,我才听说,班上还有没凑齐六千元学费的,听说拖欠学费的学生将没资格参加期末考试,甚至不能购买寒假回家的火车票。可以想象,他们个人的难处苦恼疑惑一点儿也不会少,但是,这一点儿都没妨碍他们仰着脸热烈地鼓掌。上课时间有教室传出掌声会显得异常热烈欢腾,有点儿一呼百应,甚至还透出某种励志的效果,恐怕做老师的不该反感这效果。但是,我总感到可疑。
第一个得到持久掌声的是陈小力。那天陈小力起来先读了一段新闻,紧接着自我发挥了一大段关于中国要低调,韬光养晦,振兴崛起的即兴演讲,照搬电视上“大专辩论会”的节奏和声调。激奋的演讲持续了三分钟,这三分钟他不是面对讲台,而是站在教室第一排侧转身始终对着教室后面全体同学。他们也最恰当地配合他的“激情表演”,随着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激昂,下面已经掌声四起,可以用雷鸣般形容,直到陈小力坐下,掌声还没断。这下,他再次起身,向教室后面各方向挥手致意,引来更热烈的掌声。
另一次,林乐庆在讲新闻的时候,加了他自己的一段评语:同学们不要忘了,在我们讨厌的国家里除了美国和日本,还有印尼,我最近才知道他们有过排华历史,现在证据就在我的手机里,同学们可以拿去传看一下。说到这儿,他已经把手里的电话递出去。随着林乐庆关于民族自强不屈的一大串结束语,下面又是“雷鸣般”的掌声。林乐庆坐下,掌声持续,他目光很久都炯炯的。下课后,他从同学那儿要过手机递给我说:老师你也了解一下,你光看前几张照片就行,不要看太多,后面有些照片很血腥,怕你受不了。生于20世纪90年代的林乐庆同学不可能完全了解我这代人,我们什么没见过?
从陈小力和林乐庆开始,我开始对这种发自群体的响声格外敏感,在我过往的记忆里,这声音一直专属于收音机和大会场,激昂强势,不可抗拒的绝对声浪。
最能引起掌声的话题多数和民族有关。各种媒体上都报道抵制家乐福的时候,学生们讲新闻一提到抵制,掌声总是最热烈。等安静下来,我问,有不同意抵制家乐福的吗?马上有人大声说,当然没有。我说,不同意的可以举手。当天来上课的四十一个人有三个人举手,其中有赵朝举。下了课,我问他为什么不支持抵制。他说:家乐福的售货员是中国人,卖的是中国货,买东西的也是中国人,抵制就是抵制我们中国自己。正说着话,有两个女生凑过来,我问:你们都赞成抵制?她们只顾着笑。我说你们是不是都鼓掌了?仍旧只是笑。我问她们为什么鼓掌。一个牙齿很白的女生说:不知道哦。原来,在不知道的情况下也鼓掌。
对于林乐庆我有留心观察,有时候他在座位上听别人讲新闻,涉及民族问题,他在下面自己忽然涨红了脸,直喘粗气。我在前面看得清楚,这个来自黑龙江的大男孩正自己跟自己攒劲呢。我忍不住想笑,我一去看林乐庆,学生们也去看他,紧接着常常又是鼓掌,是鼓励他继续攒劲?有一次下课,他过来对我说,他最受不了的就是中国人被欺负,一听到这种事,他就“来气”。作为东北人的林乐庆,对日本人有很深的成见,但是这并没妨碍他在课余时间自学日语,还很快结交了个日本留学生做朋友,说练习口语方便。林乐庆性格外向,喜欢说话,他说日本人怎么那么傻啊,老师,你都不知道他们的脑瓜也太不好使了。我问他为什么学日语,他说,在咱东北那边,会日语能多条出路,也许去日本打工啥的,你可不知道啊,他们那边工资老高了,老师。
丁传亮也是得到掌声比较多的一个。前半个学期,他并不显眼,渐渐地,他也愿意给大家介绍各种新闻。他讲新闻,不是枯燥地念完了事,经常随口加一两句评论,绝对简短明快,好像是他的自言自语,内心独白。有一次,他讲到受金融风暴影响,春运没到,已经有农民工提前返回家乡了。说到这,他卷起抄新闻的本子,忽然加了一句:我看叫农民工不好听,应该叫外来务工人员,农民工这个名不好。说完,他就坐下了,教室笑声和掌声同时响起来。我在心里说,丁传亮啊丁传亮,这两个说法有本质区别吗?课间休息,我随便问一个来自城市的女生为什么给丁传亮鼓掌。她回答我:听他说得挺好笑。
如果“一言堂”是中国大学课堂上的常态,鼓掌,就是学生们除了发言以外,能主动做出的最快活的事情。鼓掌,能带来整齐划一的效果。也许,他们经过十二年的教育格外爱自己的民族,或者他们只是需要借一个集体仪式自我振奋,可能他们在这种集体动作中能得到荣誉感和安全感。还有相当多的时候,鼓掌是机械的,无意识的拍打,仅仅表达对周围气氛的呼应,为了自己和别人一样,而不用经过大脑就顺便拍拍手。渐渐地,我也在他们的掌声中体会到了讥讽嘲弄哄笑拆台和“算了吧”等多重隐喻。最后这类情形在后半学期会更多出现。
既然他们关注民族问题,我把萨特关于“二战”时期法国人境遇的随笔《占领下的巴黎》拷给他们,也选了一些段落读给他们,下面安静,没有掌声。我也把新近搜集到的海南历史资料中关于日军侵占海南岛的记录介绍给他们:1939年2月10日,日军三千人携伪军三千人趁夜晚渡过琼州海峡登陆海南岛,当时,被称做中国四大古炮台之一的海口秀英炮台上,几门德国造的满是锈迹的老炮,已经闲置了半个世纪,日军过海峡了,满城都找不到会放德国炮的,紧急请出几个退役的清朝老兵,有一种说法是:老兵们用仅有的百余枚老炮弹抵挡了日军,迫使他们改到离海口市更远的地点登陆,时间上大约延后了几十分钟,最终日军还是顺利登岛。据称,在被占领的第四天,海口市市面已经恢复正常,商贩开始营业,报馆开始出报,而占领者日本海军司令部就坐落在前海南大学旧址中。我对他们说,我查到的历史记录显然太少,很可能细节不准确,希望他们将来能去作新的发现和补充,把真相一点点找出来。这节课,同样没有掌声。
这学期的最后一课,我说,虽然只相处了不到四个月,我还是感觉到,你们长大了有心事了,学会用自己的脑子想事情了,不再像我们的第一次课上,我看到下面一片孩子,都扬着被军训晒得通红的脸对着我傻笑,我亲眼看着你们正在成为这个国家最年轻的知识分子,得祝贺你们。
下面,没有热烈的掌声了,这是我本学期的最大安慰。
《上课记》 王小妮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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