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已｜三十岁后我明白了 “生活工作两不误” 根本就是胡扯

作者：张弛

我当然也想著作等身，还能做一个超级妈妈，但在现实中，我作为妈妈和科研工作者都是中庸。但这没关系，你得先接受一个 ordinary 的自己，才可能追求前面的 extra。

“三十而立” 这个标准过时了吗？看看周围人的生活，似乎是没有。这个时间点上，男性觉得自己必须 “立起来” 了，女人则进入一个结婚生子的焦虑期，好像 “安定下来” 就是人生最值得赞美的成就了。于是说起这个话题，人人就一身疲惫，好像三十这个数字真的催人老。然而非这样不可吗？三十岁真老了吗？它本身不过就是个数字而已，那么与之相关的压力从哪来的？又凭什么啊？

我们打造了这个新的专栏，想把这流传了太久的四个字改一改，告诉你年龄一点也不重要，你的人生依然存在与 ta 们不同的另外一万种可能 —— 因为你才 “三十而已”。

我很喜欢 “三十而已” 这个专栏，很多文章都说出了我的心声。但是有一件事迟迟没有人讲：很多女孩选择把婚姻放在自我发展后面，但也有很多女孩将家庭与事业并行，那这些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我是一名三十出头的科研人员、妻子、母亲。我决定来讲讲自己的生活，另一种苦乐参半的 “三十而已”。

就像拜伦的一首诗里写的，我爱世人不少，但我爱自然更多。我还很小的时候，在电视上瞥到一眼阿拉斯加港湾漏油事件的报道，第一次知道了 “环境” 这个词。这一瞥引导了我之后的人生旅程，从大学的专业，到后来漂洋过海读博，直至我成为了一名地球科学工作者。

学术的路不好走，真算得上 “颠沛流离”。由于科研项目资金不稳定，教职竞争激烈，我博士毕业后辗转在三个地方做过博士后。从 Jersey Shore 到落基山脉的公路开了好几遍，家具从有到无行李从大到小，还经历了很多欢迎会和送别会，记不清搬了多少次家。那时候我经常怀疑自己适不适合走这条路，不确定的同时又有些沮丧。 

好不容易找到终身轨教职的时候，我和当时的男友、现在的老公正异地。我们中间隔着大西洋，基本每个月他飞来美国或者我飞去欧洲见一面，过个长周末。我们这样的跨洋之恋直到去年才结束，变成了相距五百公里的跨州之恋。所以成家后很久，我还是过着游牧民族般的生活。 

我这个职业特性也决定了工作时间灵活。这句话的另一个意思是说，我的生活不可能和工作完全分开，而是重叠的。而对于找了一位同行老公的我，这种重叠更是深入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经常一起去开会，一起去野外，一共出现在某个工作邮件的收件人名单里。我们打趣地跟对方说，幸亏现在是异地，要是每天上下班都在一起，那彼此会窒息的。我们时常一边爬山一边讨论专业问题。在挪威的峡湾，我们争论过山体的岩性，探讨过地壳均衡。有了孩子之后，我们一家人会一起出行。在东阿尔卑斯山脉，他指着远方给我炫耀他所发现的一个小的板块构造单元，同时也不忘给小朋友喂奶换尿布；在飞机上狭小的空间里我们艰难地给孩子喂饭，还会探讨怎么把分形和碳酸盐岩孔隙结构联系在一起。

作者供图

“生活工作两不误” —— 这句话听起来很理想，我也曾将它当作目标。可成家以后，我渐渐觉得这句话根本是个现代女性的新枷锁 。这种危险的、强烈误导的口号不是鸡汤也不是鸡血，而是让你有口难辨的一种社会期待的绑架。

在西方已经有了对于 “Women can have it all”（即指事业家庭美貌和自我什么都没耽误）这种过度乐观认识的批评。如学者 Anne-Marie Slaughter 所说，我们必须警惕 “Women can have it all” 这个口号成为一种对现实的粉饰。当人们以为女性赋权和性别平等已经实现了，那女人们在现实中面对的困境就更可能被解读为她个人的不足和失败，而不会得到应有的支持和帮助。而在中国，女性参加工作的比例名利世界前茅，同时丈夫参与家务劳动的比例却是世界后半段。女孩们在职业与家庭这两座大山下艰难前行，你还要拿出特朗普女儿摆拍的硬照，告诉她 “两不误” 的姿态可以这么漂亮？？

“成功女士” 们如果听到了这些，可能会现身说法地告诉大家：“你做不到是你笨，或者不够努力”。可是仔细想想，有几位 “成功女士” 是没有一些特权或者先天优势呢？比如育有7个孩子的德国国防部长乌尔苏拉·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教我们 Lean In 的脸书 COO 雪莉·桑德伯格（Sheryl Sandberg），还有生了三娃还有马甲线还开公众号的职场精英李一诺。这些伟大的女性为整个世界做出了榜样，也给年轻女孩们树立了很好的人生目标。但把这些卓尔不群的女性奋斗成就当成一个普世标准，要求每一个适龄女性，这样真的好吗？我这样的普通人，看到这些精英身上的标签，觉得每一个都离我不可思议般地遥远。我很认真，也很努力，可是这些特质对我来说太难以高攀了。事实上我还算相当幸运了，有机会做学术，那比我更普通的女性又怎样解开这生活和工作互相矛盾的难题呢？

这些追问时不时涌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当然也想著作等身，还能做一个超级妈妈，但是在现实中，我早已坦然地接受了一个作为妈妈和科研工作者都中庸的自己。

我也曾幻想过自己练就一门神功，能在天、地、人之间如鱼得水，然后英雄般地被广为传颂。我把日程表安排地满满当当，上厕所都在回邮件，一边吃早餐一边开电话会议。女儿小的时候我曾经把她背在胸前，一只手炒菜一只手回邮件。后来，我慢慢学着做事扎实，脚踏实地，摒弃多线程工作（multi-task），力图专心和耐心。现在的我，忙于工作的时候，会坦然地抛下家庭责任，寻求额外的帮助，承认对家庭的忽略。而忙于家庭的时候，我也会大方地设置工作邮件自动回复：“我没空理你”。因为我发现，即使有一颗想寻求卓越（extraordinary）的心，也很超越平庸（ordinary）的天资所能企及的生活 —— 原来你得先 ordinary了，才能在前面加个 extra。

上个月底，我和老公需要一同在成都出差，只好带上小朋友一起。我费尽脑汁地给我们安排了那两天半的行程，抱着 ‘work-life balance’ 的想法，把亲子活动和工作穿插在一起。就像所有骨感的现实一样，她对我们期待的看熊猫、逛宽窄巷子等等一概不感兴趣，最后竟然有一整天就在酒店里上上下下爬楼梯。到了我们都要做报告的那个下午，我们紧张忐忑地期待她能早点儿入睡，然而她上蹿下跳继续虐我不说，还在报告厅外大呼小叫。后来只好我老公先出去把她哄睡（晃晕）之后，让前台的工作人员帮忙盯着。紧接着，我们毫无喘息地给大家迅速介绍了一下我们的研究工作。这种学术报告，我们本应是一副胸有成竹、有条不紊的姿态，那天的实际状况却有些仓促狼狈。站在台上的张教授总惦记着在外面前台接待处睡觉的女儿，只想着快快结束出去照顾她。

这个样子参加了多少学术会议已经不记得了 作者供图

从成都回来后的一天，我们难得地和朋友聚会。在酷热的北京的夜晚，我们在三里屯的某个酒吧门外喝着自酿啤酒，吹着潮呼呼的热风，忍受着蚊子的叮咬，聊着彼此奇奇怪怪的经历。当时的气氛好极了，我怀念起很多和喝酒和仲夏之夜有关的片段，和青春和故友有关的故事。我沉浸在温柔美好的回忆中，连厕所都舍不得去上。当我们喝到第二杯的时候，这状态突然被电话铃声粗暴地打断。帮忙守着女儿睡觉的表姐打来电话说孩子突然醒来大哭，怎么都哄不好。我们匆匆和朋友告别马上回家，一进门就看到她兴奋地跑来跑去。我想蹲下抱住她给她一个吻，可她乖乖地被爸爸亲了一下后，用小手印在我脸上狠狠把我一把推开，然后飞快地逃走了。可我还是莫名其妙地开心，傻傻地蹲在那里笑。

作者供图

这就是30多岁的我，不断体验着工作和生活的融合与矛盾，尝试着我个人和作为家庭成员之间的角色转换。20多岁时，我的人生泾渭分明，那时未来的路单一且清晰。虽然我终究没有成为那时候臆想中的那个自己，虽然三十这个数字听上去催人老，但我却觉得这是我人生的 prime time —— 黄金时间。我继续追求着知识和科学，也享受家庭给我带来的温柔幸福。我的灵魂更温柔，意志更坚定，而身体比年轻的时候更充满生机。 

我老公是 Pink Floyd 的死忠粉。他知道我要写这篇文，让我代他祝每个人都能像 Roger Waters 一样，70多岁了还站在舞台上唱歌、表演、讨论这个世界。我自己则想说：不要看什么精英故事成功学了，再 ordinary 的生活也有 extraordinary 的瞬间。做一个普通的妈妈、太太、职业女性，这可能是很多女人三十岁后的常态，但普通的生活不代表不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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