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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三嬢笑得好粲然。她的青春岁月我未见过，但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都是这个笑容，只偶尔因为孩子而生气，不过她的生气并不令人震慑或害怕，因为她从没真的生过气。

 

 

今冬，我盼望的雪一直没有落下来——昨天才微微地飘了一层，而另一个消息却到来，告诉我说我最爱的人去了。

是我的三嬢，没了。

得知消息之后的好多天，我专心致志忙手上的工作，下班回家也继续查证专栏文章的资料，仿佛世界并没有发生任何的事情。

等工作暂告一个段落，等稿子酝酿到提笔就可以写就，完成的时间来得及，这才放下所有的事情，空出想她的时间。

是的，我要独自地、静静地腾出时间，待在一个他人不能进入的空间，才能想好她。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特别不愿被俗事打扰。好比我偶尔会有念头，想如果谁要与我生离死别了，最好不要通知我，免得我一滴眼泪没有，还站在那里为难。

或即使通知我了，也不要要求我做什么，因为我不知道要做什么。究竟，我对这个世界实在生疏。

在人生的一应事件上，我需要按照我的逻辑，独自迈出自己的步伐——反正，我已经按照这个逻辑走了太远的路了。

但三嬢，我是要知道的。

 

我从不认为我有太多太爱的人，一个两个三个……我能在心里轻轻念出的，我知道爱我的，和我所依恋的……有几个名字，我是非常清楚的。

因之我也认为，当我要想念所爱之人时，既不宜于倾告他人，也不宜于与不熟的人在一起诉说想念。

悲伤或想念，从来都是不能分享的。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心里祈祷着，想我至少应该还有一次机会见到三嬢，要让她敞开心怀地和我说一回长话，告诉我她的一切，并且不介意我把它们记录下来。

不是为了要写点什么才想走近她，而是对一个这么疼爱自己的人，我理应了解她、知道她和懂得她。

 

有两次我已经离家很近了，但一想到在她之外有多少东西难以面对，便又绕了回来，在心里请求她的宽宥。

我知我这样的不通世事，是在仰仗、任性她对我的温情与无所求。她若要开口说：“我想你呢，你回来让我看看呢。”我难道不会不顾一切地回去拥抱她？

但这当然不会是她了。在她看来，除非我有事回家，主动去敲她的门，不然这肯定就是增添了我的麻烦，累了她疼爱的孩子。

人生的伤痛可忍，爱，也是可忍的。

想到她一生有多少事，就是这样隐忍下来，我就在心里无数次地痛想她，也觉得自己显然不够热爱生活，缺少她那样的对于生命的信念与坚韧。

而她对世界的柔软，一般人做不到，我是更难于了。

 

我小时就好洁，好似生来就那样，床铺得平整，衣裳洗得清香，书包里的课本一个学期读下来，爱护得如刚发放的新书一样干净，不见一个角卷边。

原来那时的邻居们大多居室整洁，庭院花草扶疏，物物保持干净，家家有讲究卫生的良好习惯。不过在所有的邻居中，三嬢的家是最干净的。

我们家也干净，好多细致的活儿母亲时常派给我做：擦拭玻璃灯罩；清洗泡菜坛的坛沿；贴窗户的棉白纸；切萝卜丝儿。

并没有人教导我如何做这些事情，但似乎一上手就会了，且做得好。我怀疑我这些本领全是看来的，是从三嬢那里学来的。

 

过去的人家，只用家传的老桌老椅，用久了，漆会自然脱落至斑驳，或是磨没了。但人们并不介意桌椅板凳的“旧意”，没了油漆的家具不会再请人髹一遍，就只是尽管用，每过一段时间便用淘米水热热地泡了谷糠擦洗，洗过的桌面与腿儿特别地洁白，纹路又好看，用起来神清气爽。

三嬢这么洗桌子，我也讨点谷糠回家如法炮制，桌椅板凳竟然也洗出清晰的纹路来。

洗桌子的令人愉快处，还因为那个泡着谷糠的淘米水，有浓郁的稻谷香，好闻极了。

单单用淘米水清洗东西也特别的干净，三嬢家的锅瓢碗筷闪闪发光，擦桌布也洗得亮纱，就是这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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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嬢大约在36岁时才有了唯一的宝贝女儿。她非常的疼爱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后来对我说：“我一生都在尽情地享受母亲给我的浓浓的母爱。”我和这个孩子是那种棒打不散的至交，所以我也浓浓地享受了三嬢的爱。

 

我和三嬢的女儿是至交，是知己。这个知己读书很厉害，字好文章好，又有才情，所以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夏天时，三嬢的家住河边去了，有风，十分凉爽，晚上我便常去她们家乘凉，与三嬢和女儿说话。

有天去时，小腿在路上给蚊子咬了一口，蚊子拍死了，腿上却粘了一粒蚊血。我一进门三嬢就问：脚上怎么有血的？我就说让蚊子咬了。

她舀了一勺水慢慢让我冲洗，说：快长成姑娘了哟，要注意哦，不然人家还以为是哪里流的血呢。

三嬢的话我那时还听不懂，后来就懂了，而且越大越知，一个人的干干净净，实在是极为尊严的人生态度。

 

我的性情从来就不是热烈的，即便与三嬢的女儿这么要好，我们也不会如通常的女生那样打打闹闹，或是手挽手走路。我偶尔和她及她的同学去乡下春游——我读书时交的全是高年级的朋友——她在路上才问我：我可以挽你的手吗？我就说好。

后来回忆起这些，我们不知失笑过多少次，她说我：你孤傲呢，伤了多少人的心！可是我却是理解的，你说怪不怪？！

在精神的层面上，三嬢同样对我的种种性情表达了不可思议的理解力。在她看来，孩子是不必多说一句重话的，只要爱意厚厚地积在那里，孩子自然就有底气，就会走在正道上。

在她的女儿和我的身上，这一点是再正确也没有了。

 

我吃过三嬢无数的好饭好菜，无论是一碗面条，还是一碗蛋炒饭，或是没有油的一桌素菜，都做得很有章法，很讲究，菜切得圆是圆、丝是丝；颜色配得有红有绿；味道则是脆的脆、糯的糯，样样吃食无比诱人。

除了饭桌上有好吃的，三嬢的炉膛边还常年烘焙得有金黄的玉米粒儿、红薯条儿和葵花子儿，每一样放进嘴里，都是香味迸发的嘎嘣脆。

吃三嬢的饭吃多了，我就一模一样地保留了她待客的习惯：在家请客，家里一定是汤锅飘香，杯盘洁净，灯光温暖，居室舒服整洁。如果来得及，还端一盆鲜花摆在醒目的地方。

是我永远忘不了，她那完全敞开家门、张开怀抱让我回家的感觉。

 

三嬢老了仍然好看，眉眼儿一点没有走形，就只是老了，个子娇小了。

但她一口异常雪白整齐的牙齿，既没有闹过牙痛，也没有掉过一颗。我问过她怎么保养，她说就是三两天记得用盐擦擦牙齿而已。我想照样学样，可是用了一次就再无法坚持，因为一嘴盐的味道太难受了。

我大概是喜欢三嬢的样子而对自己很苛求，所以既不愿听别人的赞美也从不相信，相片随手就扔，或是坚决不要。

她们母女俩捡过我好些的照片，剪坏了的与揉皱了的，都尽可能整齐地收在相册里保留起来，就像不舍得责怪我一样地善待那些照片。

 

见三嬢的最后一次——我不知那是最后一次——我回京的行程已定，也要离开三嬢家了。三嬢照例回避与我的道别，早早到楼下去走一走。可我离开他们家晚了点，下楼时正好遇上她回来。她不忍说什么话，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可是想这样不对，也就转头过来，笑笑地望向我说：“我记得你的样子的。”话音甫落，眼里即刻沁出泪花。

我无法面对她的眼泪，更不敢去抱她一抱——我们的一生都没有失态过。就只说得一句“三嬢我走了”，便真的走了。

“我记得你的样子的”这句话，川黔音说来都是“我记到你的样子的”。我懂她这么说，既是指她的情感，也是她顽强地要告诉我，“你是很好看的。”

我觉得这句话正好是我想对她说的，便拿它来做了我们此生告别的最温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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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无数的照片里找出来的三嬢早年和女儿的合影，多好。我真看不够。

她独自把女儿带大，精神与物质之爱都充足地给孩子，宝贝长得胖乎乎的，她自己则清瘦下来，但笑容依然如故。

 

 

两年前写三嬢的——

《不敢言爱》（上）http://blog.sina.com.cn/s/blog_80f4132301013s26.html

《不敢言爱》（下）http://blog.sina.com.cn/s/blog_80f4132301013sh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