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滞留下来的积习
(2011-12-03 23:4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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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滞留积习前世记忆 |
这是阳春白雪、贵族家庭里出来的女娃娃说的话。走出整齐的书斋,迈出华贵的庭院,看到外面一切活的物、喧闹的街市、挂着脏鼻涕到处乱跑的小孩,会感到世俗生活的生猛可爱。
爱玲也说德国的马路光可鉴人,但疑心走多了,那整洁要让人发疯。
我觉得这是整洁把人养出了贵气,有了承受脏的能力。或认为自己是有承受力的。
而我们,落在中国的脏里,就晓得脏与乱与忧伤之中,是没有任何可珍贵的东西的。
不知为什么中国人有脏的积习,不自知的脏。北京也逃不掉。
冬天的北京落叶掉尽,草木伏枯,空气干燥得仿佛在猎猎脆响,一阵风刮来,尘土兜头飞扬。
眼望着走在路上的人们,男人女人、大人小人,衣衫褴褛或衣着体面者,一律坦然自若、大大方方、随时随地地,朝路面飞吐出一口痰来。
他们看不到他们吐痰时的可恶,想不到这些秽物,将会在他下一次走过的时候,变成尘土朝他兜脸刮去。
他吃进去的,恰是他吐出来的。
这样的俗世人生图景,哪里会出来半点文学的美好想象。
我对美人儿小玉说,我会不会成半个书法家?多年来,我一直在隔三差五地给我的邻居们贴条子,我发现我的字比以前写得好。
贴条子,是邻居把自己家里成袋的垃圾,放在光洁如新的过道里。我每见一家人门前放了垃圾,就马上给他们家的门上贴条子,说整洁的走道里,有一天不应该家家门前都是垃圾。
我偶见过这每家每户的邻居,都是体面的人,衣着整齐的人。住着高尚社区,却不知为何就是喜欢把家里最肮脏的东西拿出来示人,用自己的恶习、野蛮与没有教养,去污染环境,折辱他人。
他们也想改掉自己的毛病,努力着想做得好点,每被我贴一次条子,就保持一段时间的清洁。可稍一健忘,垃圾又摆了出来,大约是拥有前世的脏乱差记忆,下意识要反复去演示它。
我自然又贴上条子。至今,大理石的走廊一直如镜面一样干净;至今,没有一家邻居与我正面交锋过:脏,究竟是极不体面的。
早些年读到日本人中野孝次的《清贫思想》一书,书中写到一显赫贵族松平,去拜访贫寒隐士曙览。曙览既为修行之士,自是胸罗万卷,风雅万千,令贵族松平羡叹。
但要参见这般的高士,却得要拂开他居家与个人表面的层层污垢方才得见真面目。作家花了笔墨,写了曙览的环境如何肮脏不堪,以反衬其精神之高洁之态。
也许作家的本意是要指明精神的修炼可以排除物质,但我只留得一大疑问:洁净之道,本是身心同为,为何精神的出窑一定得是恶之花?
再伟大的人格,我们可以赞叹其伟大本身,却不能赞叹它产生的肮脏之地。
何况脏繁衍不出伟大思想,而只繁衍出贫民、蛆虫、鼠疫和一切致人类毁灭的细菌。
总拿恶习羞辱世界,中国人在世界范围内获得的轻看与不被尊重,不早已是列数不尽?!
脏,不可以拿来抒情,不能落到实处,只能在想象中惊鸿一瞥,以为那是好的,却是最堕落的。
热哄哄的俗世生活,即使想念它的活泼生气,也不能拿脏来作铺垫。
杜拉斯这样来推理人为什么会愿意活在污秽里:小孩子在污秽中生长,他们一生都会滞留在污秽里走不出来。
我想,中国人的脏,是一代又一代人滞留在污秽中的结果。
因之杜拉斯也说:谁对我讲到某人,我总要问这人是不是洁净,就是现在我也要问,如同我问一个人是否明智、诚恳或正直。
在我的观察里,在我所到之处,越炎热的地方,人越爱干净;越往北走,人身上的气味反而渐浓。
智识越高的人,越爱洁净——但这个,又不全是绝对的结论,又有正好相反的。
至今,大部分的中国人,仍然活在脏里,活在他显而易见的无能里,活在他滞留的前世记忆中。
谁能在这样的恶梦里找到令人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