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有多少个第一天?当父母拉着我们的手,走进学校的那一天;当我们带上红领巾的那一天;当我们拿到第一张毕业证的那一天;当我们拿到结婚证的那一天.......作为母亲,当我们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痛苦,迎来新生命的那一天。作为儿女为与老人告别送行的那一天。都铭刻在我们心里。
有些事情随着岁月的流失而淡漠,但有些事情却还是那么清晰的印在脑子里。我记忆里有一幅永生难忘的画;一个高高瘦瘦的老人,拄着棍子,迎着数九寒天的北风,站在空旷河边,眉毛被霜染的雪白,胡子上挂满冰凌,被风吹的叮当响。那是一九七五年二月十一日,农历乙卯年大年初一的上午,在胶东一个小村旁的河边的一幅画面。
大年三十,我在济南去烟台的火车上睡的迷迷糊糊,突然被一阵吵杂声惊醒,听不到火车轮子的咣当声,只听几个大嗓门的男人吵吵嚷嚷,带着一股股凉气从我身边走过,我赶紧坐了起来,睁开眼睛扫视一圈,看不到列车员的身影。不由感到恐怖阵阵袭来,看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现在应该是大年初一了。整节车厢好像就我一个人,与我一起上车的那十来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下车了。他们应该已经与家人团聚了吧。我一个女孩子,那几个大嗓门的男人不会欺负我吧?如果他们来抢我的东西怎么办?我侧身望望车窗外,外面黑乎乎的,看不清外面是村庄还是农田,听不到鞭炮声,好像一切都在酣睡中。
火车晃动一下,又听到了火车轮子与钢轨的碰击声。车窗外偶尔有闪过的灯火,就如同鬼火一样飘忽不定,更增加了我的恐惧。心里一阵阵发冷,赶紧把眼睛收回来,再也不敢往窗外看。就着车厢里暗淡的灯光,看着我带的两个大提包,里面有我给姥姥买的烧纸,那可是我求了好几个人才买到的。那时候烧纸属于四旧,市面上根本买不到。还有我给姥爷买的点心,那是我用了好几斤粮票花钱到商店里买的。还有给舅舅舅母,表弟表妹买的礼物。他们如果抢走了,我身上还有粮票和钱,到烟台我再想办法买,可是烧纸上哪里去买?唉,不对,今天是大年初一,商店开不开门?如果都不开门可怎么办?越想越怕,睡意全消。
应该说昨天下午,我从工区步行三四里,又坐公交车赶到济南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平时人满为患的大厅,已经变得冷冷清清,上午还是人山人海,下午就成了寥寥数人。几个小时,差别就是这么大。我坐在椅子上,身边放着两个手提包。那时候还没有拉杆箱,出门都是手提包。看着窗户外暗了下来,大厅里亮起了灯。等啊,等啊,等到大厅里服务员喊了一声检票了,我赶紧提起提包,检票进站上车。到了车上,找到座号,放下东西。那时候始发车都是提前半个小时检票。济南到烟台的车在济南始发。等到开车,一共上来只有十来个人。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老同志,穿着铁路服,问我上哪里去,我说:“去烟台。”他问我:“怎么今天才走。”我告诉她:“我值班,今天还是同事发扬风格替我值班,让我提前二天走的。”我问他去那里,他说:“下班了,回家过年,几站就到了。”那时候过年放假都是初一开始。开车了,那位老同志告诉我:“你躺下休息吧,今天不会有多少人,空座位很多。”我穿着棉猴,就是连着帽子的棉大衣。那时候车里没有空调,取暖只有各个车厢烧的小锅炉,人多还行,人少了,车里还真冷。我把一个提包当枕头,裹紧了棉猴,就在三人的座椅上躺下。随着火车有节奏的咣当声,摇摇晃晃,就像躺在摇篮里,慢慢睡着了。
那时候的火车座位比现在的宽最少三分之一,椅背是一个直板,没有弧形。椅面比硬卧少不了多少。我去新疆坐火车是四天四夜,如果大家都是长途,只要准备一个旧床单,晚上拿拖把把地下檫擦干净,铺上床单,可以睡两个人,靠窗户可以趴在桌子上睡,还有两个最享受的的是躺在椅子上睡。那时候的长途列车里都是人满为患,有时候连厕所里面都是人。人挤人时觉得怎么那么多人,现在人少了,又好生害怕。不知道这会上来的几个人是干什么的。我看看自己的穿着,脚下是登山鞋,裤子是工作服,棉猴包着头,不仔细看还真辨别不出是男是女。心里不禁有点窃喜。就像变色龙,靠这身打扮也会安全许多。
我们地质队的人常年在山区工作,一天到晚都是工作服,上班的工作服油渍麻花,有时候还有泥浆,一个脏呼呼的都无法形容,不仔细看真是如同一群逃难的难民。我们女孩子下班就换一身干净的工作服。有些男同志懒得洗衣服,把几身工作服轮着穿,脏了放一边,等到都脏了,如果家属还不来探亲,就再瘸子里面拔将军,找出比较干净的穿。回家时背回去让媳妇洗。有首打油诗说的很现实;有女不嫁探矿郎,一年四季守空房,又朝一日回家转,背回一堆脏衣裳。
我姥姥去世的那年春节,我也是准备回老家过年,因为单位过年不放假,没有回去,没想到让我再也没有机会与姥姥过年,永远也不能在姥姥跟前撒娇,吃姥姥做的美食,给我留下永远的痛。这个春节放假我决定一定想办法回老家,去看望姥爷,给姥姥烧烧纸。我的探亲假我是安排在夏天,我父母弟妹都在新疆塔城地区,冬天老风口经常风雪堵路。十天半月不通车都不是新闻。我们单位一般都是在春节前后集体放探亲假,我因为情况特殊,单位也是特别照顾。放假了,我们几个没有休探亲假的就安排值班。我是安排到初二早上交班。同事知道我姥姥去世后我非常痛心,一心想回老家,苦苦盼了将近一年,就主动把我安排在年前值班。又在年三十早上提前来接班,让我可以回家与亲人团聚。就这么想东想西的,听到传来了呼噜声。我悄悄走过去看到那几个男人都躺在椅子上,打起了呼噜。我想,他们也许是刚下班的铁路工人,赶着回家过年吧。我回来裹紧棉猴又躺下来,使劲闭上眼睛。随着列车有节奏的咣当,慢慢进入了梦乡。朦朦胧胧听到一声喊;起来了,起来了,烟台马上就到了。我使劲睁开眼睛,看看窗外,还是黑乎乎的,好在车站还有几个灯亮着。
下了火车,稀稀拉拉几个人,出站没有验票的。出了站一头雾水,不知道该往那里走。以前那么多拉客的三轮车,都回家过年去了,冷冷清清的车站,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车站工作人员,问好去汽车客运站怎么走,就自己一手一个大包,在大年初一没有行人的早上,走几步歇一歇,好在不是很远,好不容易挨到了汽车客运站。一问当天还有到龙泉的车,心里好高兴。原来准备如果实在没有车,我就再回到火车站。买到去龙泉的车票,时间不长,就上了车,车上也是寥寥几人。天蒙蒙亮,公交客车驶出了站。
我在车上又迷糊了一觉。到了龙泉前一站,我就下了车。因为我姥爷来信告诉我,提前一站下车回村里的路近。下了车,我不知道该怎么走,看到路边几个十来岁的小朋友,正围着一辆自行车玩,就问:“小同学,去神童怎么走”。那几个小同学指着一条路说:“一直走,过了河就到了”我就提着两个大提包上路。没走几步,那几个小同学又追了过了,说:老师,你拿的东西太多,我们送送你。几个孩子把包放在自行车后座上一个,挂在车把上一个,几个孩子前呼后拥,跑的好快,我在后面追,快到河边,远远的我就看到河边一个”塑像”,迎风站着。忽然”塑像”动了起来,慢慢的向这边移动。那几个孩子围着自行车站着,看到我就问:”老师,往那里走,我们给你送到家里。”我追的呼哧呼哧喘粗气,感动的一个劲说谢谢。这时候,我看到走近的那个”塑像”,原来是我姥爷,眉毛变成雪白的霜花,胡子上挂满冰凌,拄着棍子,嘴唇蠕动着,说不出话来,能听到冰凌碰击的叮当声。不知道是嘴冻僵了,说不出话来,还是见到我高兴的。我喊了一声’姥爷’再也忍不住,眼睛一下模糊了,眼泪争先恐后的跑出来。就这样傻傻的流泪。那几个小学生什么时候怎么走的,我也不知道。感到一只粗糙的大手檫我的脸,我睁开眼睛,看到姥爷弯腰提起地上的一个大提包,我也赶紧提起另一个提包,跟在姥爷后面,走进村里,到了家门。姥爷却不进家,直接把我带到我舅舅家。
进了舅舅家,舅妈一边笑着迎出来一边说:“你姥爷真神了,昨天就说你明天一定回来,我们都说这个时候不回来,可能就不回来了,这几天,你姥爷天天到河边去等你,我们不让去,一个看不到,就又去了”这时候到了中午,舅妈忙安排吃午饭,我就连年三十的晚饭,今天的早饭带午饭一起吃了。吃饱了,我把提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把给姥姥的烧纸拿着,要给姥姥去烧纸。姥爷说,年前已经去坟上烧过了,今天不去。我非要跟着姥爷回自己的家。到了姥爷家,看到摆着姥姥的遗像,姥姥还是那么慈祥的微笑着,我忙把带来的点心摆上,又在地上磕头,烧了烧纸。姥爷嘴里念叨着:“咱们的芳回来看咱们了。”
家里没有小姨的相伴,没有姥姥温暖的手,我感到家里是那么冷清。坐到炕上,炕也是冰冰凉。我问姥爷晚上冷不冷,姥爷说不冷。我怎么能相信,这么凉的炕,晚上怎么能不冷。我掏出十块钱,塞到姥爷手里,让姥爷买点柴火烧烧炕。姥爷说,舅舅给他柴火,不用买。说着他抱来一些树根,烧起了炕。烧了一会炕就不凉了。我告诉姥爷:“过了年,天气暖和了,就去我妈妈家吧。”姥爷说:“听说新疆非常冷。”我告诉姥爷:“新疆冬天外面很冷,家里可很暖和。”又问了问姥爷在舅舅家能不能吃饱。姥爷说舅妈从来不限制他吃饭,而且吃的都是一样的饭。说着话天黑下来。姥爷说,“你住到你舅舅家里吧,这里实在太冷清,你小姨又不在家,你舅舅家还有你妹妹与你作伴。”就这样晚上回舅舅家吃晚饭,一家人说说笑笑。天晚了,姥爷回自己家去,把我留在舅舅家。
晚上我与三个表妹睡在里屋的炕上,拉着些家长里短的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好像又与小姨睡在了一个炕上。睡梦里,我又看到河边那尊“塑像”,慢慢的移动、移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眉毛上挂满雪白的霜花,胡子上的冰凌叮叮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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