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招人反感的学霸，每次考完试都哀叹“完了，这次要尿”。但是成绩出来一看，95。夸他成绩好，他愁眉苦脸的：“不行不行，高手太多”，但其实就是第一名。这种情况多了，对这种人的声誉有重大影响。客气点的评价，叫做“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严重一点的，会说他们是故意恶心人。

但有时候，也不排除有些学霸确实是发自真心。我见过不少出类拔萃的学生，在我的咨询室里喊弱：“成绩不好”，“没前途”，“loser”，“一学期过去了什么事都没做”。——真相如何，当然也不用多说。遇到这种人，我倒是不会再像念书时那样，一味地挖苦打击了，而是思考：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毕竟，再怎么样也犯不着费钱费力，专程到我这里装穷卖苦吧！

有人说，这算不算是一种心理问题，叫做“不喊弱会死综合症”？或者叫做“贬低自我价值成瘾症”？甚至有同行说，这是否就是抑郁症的一个症状？这些提法都把这种行为看成了一个心理问题。既然是“问题”，我就有义务消灭它。方式不外乎是澄清定义（你认为多少分才算好？），权衡利弊（当你想到没前途的时候你会做什么），列举证据（你的哪些方面符合loser的想法？哪些方面不符合？），转换视角（朋友们怎么评价你这个学期？）……云云。

但是我发现效果并不理想。

这些人往往抵死顽抗。证据确凿之下，才终于勉为其难，不情不愿地承认：“你说得对……可能我做得还算可以吧……我应该高兴一点儿。”但他们的表情分明是在说：“我没法反驳你，但我总觉得有点儿……好吧，可能是我的问题。”就这么欲言又止地走出咨询室（看起来并没有多高兴）。而我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的工作终于得到了回报：“我总算让他正确认识到自己的价值！”

但这样的次数多了，我越来越不确定。我隐约觉得，也许“喊弱”对这些人来说有着某种深层的意义。也许自己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干扰者。

有一次，我又遇到一个“喊弱”的来访者。他对于自己的经济状况抱有深深的不安，而我认为那是一个毫无现实性的判断。有房，有车，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还想要啥？我努力向他证明，一个年轻人拥有这些条件已经相当可以了。我还问他：你究竟在哪方面还有不满足？他想了很久也没能给出答案，但他说：“可是如果我承认，这已经够了，我会有更强烈的不安全感。”

那句话让我心里一动。我请他多讲一点这种“不安全感”。

他说他喜欢看战争小说。作为读者他有一个经验：战役一开始，节节胜利，势如破竹的那一方，往往是更值得担心的，因为迟早会遭遇滑铁卢，大败亏输。设计情节的时候，需要安排这样的反转，否则故事就没法讲下去。

我说：这是从小说情节里得到的结论，现实生活呢？

他说：生活里也是一样，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他又说：一个人只有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才有放手一搏的勇气。优势很大的时候，会觉得失去一些也无所谓，然后鬼使神差地，真的就会犯很多莫名其妙的错误。直到某个时刻觉得，再这样下去就完蛋了，要小心了！那种痛定思痛的觉悟会让他感到格外温暖和振奋。——之后就跟着逆袭和反扑。

他还分享自己过去的经历，跟着父母从农村一路发展到城市，后来终于定居到北京。每上升一步都意味着艰辛，屈辱，和随时可能被打回原形的恐惧。同时，他说那是最有斗志的时光。他感谢那些困难，那是宝贵的燃料。

他最后说：其实他有时也会暗暗地想，自己现在也算可以了，不需要像以前那么战战兢兢地活着了，但是每次一有这个念头，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不敢多想。我请他详细形容一下那种感觉。他说，就像拧开自行车轮胎的气塞，听到“哧”的那一声响。他怕整个人都会瘪下去，软绵绵懒洋洋。

那一次我们聊得很深。对我来说，那次谈话有一个重要的启发：不能想当然地以为，我的来访者没有解决的那些“问题”，就需要我出手相助。你以为他们真解决不了吗？——第一位的原因，是他们根本没那么想解决！

一些人看作“问题”的东西，对另一些人反而是助力。

在取得成功的道路上，我们习惯于关注积极的因素，比如自信，比如乐观，比如热情。我们毫不怀疑这些东西很好。但是对消极的因素，我们的态度就复杂得多。它究竟是好是坏？不同人有不同看法。传统文化倾向于认可其价值，比如居安思危，比如破釜沉舟，比如置之死地而后生，都强调“逆境”可以刺激人们发愤图强。再往深一点，是一种否极泰来的阴阳观。然而更主流——或者说更具现代性的——思想，主张这东西不好，“负能量”，让人灰心沮丧，久而久之还会形成潜在的自我暗示，应当克服。“你相信坏事，它就会实现。”

——你更倾向于认同哪种态度？

不管你认同哪一种，你要承认世界上确实有一些人，会依靠“喊弱”的方式取得成功。有点像法师发大招之前，需要一段时间的吟唱。“我太失败了，再不努力就完了”就是他们的咒文。看上去痛苦，然而痛苦的过程中他们也在不断地积攒能量。沮丧，不甘，或是恐慌，对心情来说是“负能量”，对成功来说或许也是“正能量”。用游戏来打比方，就是通过掉红来补蓝。恐怕是他们从小到大最熟悉的补蓝方式。——你要说这个方式很招人烦，我也同意。

对这些人来说，成功固然是渴望的目标，也可能暗暗变成滋生恐惧的温床。那样的处境太高了，高到无弱可喊，无力可借，也就无路可走。

所以我们有时会看到，一些人害怕成功，甚至千方百计回避成功。能做的事视而不见，想做的事一再延搁，制定的方向往往半途而废，不该犯的错误则犯了又犯。这些人已经不只是口头“喊弱”了，而是用行动身体力行。但他们又察觉不到潜在的担忧，他们“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是那么想要成功！那怎么解释在行动上的背道而驰呢？需要别的东西来背锅，比如“拖延症”。

我曾经有一个“拖延症”的来访者，就是出于这种原因。她用了一年的时间拖延写毕业论文，每周她都向我哭诉：“离deadline又少了一周！我死定了！”但她仍然坚如磐石地不动，不动，不动……“我始终没找到一个满意的方向”，“感觉大学里什么都没有学到”，“不想用太草率的方式画上句号。”

那时候我还很稚嫩，会替她着急，会在心里喊：同学，不管怎么样先混毕业再说吧！你还有未来呢，还有那么多梦想呢！服了，怎么就不能动一动呢？我该做点什么才能让你动一动！——后来我明白了。真正的问题不应该是“做点什么才能让她行动”，而是“她做了什么，才能让自己看似不能行动？”

后来，离毕业一个月的时候，她离开了咨询。六月的时候她再一次见到我，告诉我她最后用两个星期的时间，糊弄了一篇“屎一样的论文”。

而这篇糊弄的论文通过了答辩。

那就是法师的吟唱。我想，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可以写完论文，只是需要一整年的喊弱，才能逼迫她放弃对一篇完美论文的期望。所谓事急从权，她知道那个真正“急”的临界点。还剩一年的时候，她宣称来不及了；还剩半年的时候，她宣称来不及了；还剩三个月，还剩两个月，还剩一个月，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然后还剩两个星期的时候，砰！她开始行动了。

所以为什么非要叫醒一个喊弱的人呢？喊弱正是他们应对生活的方式之一。想要叫醒他们，那是我们的一种自以为是。有的人通过自信成功，有的人则通过喊弱成功，还有的人通过“不知道自己这样就算成功”来成功。

文/李松蔚

转载自公众号“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