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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  读乐嘉藻《中国建筑史》辟谬

(2014-09-07 11: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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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分类: 中国美术史研究方法论

读乐嘉藻《中国建筑史》辟谬

梁思成

回忆十年前在费城彭大建筑学院初始研究中国建筑以来,我对于中国建筑的史料,尤其是以中国建筑命题的专著,搜求的结果,是如何的失望;后来在欧美许多大图书馆,继续的搜求,却是关于中国建筑的著作究如凤毛麟角,而以命题的,更未得见。近二三年间,伊东忠太在东洋史讲座中所讲的《支那建筑史》,和喜瑞仁(Osvald Siren)中国古代美术史中第四册《建筑》,可以说是中国建筑史之最初出现于世者。伊东的书止于六朝,是间接由关于建筑的文字或绘刻一类的材料中考证出来的,还未讲到真正中国建筑实物的研究,可以说精彩部分还未出来。喜瑞仁虽有简略的史录,有许多地方的确能令洋人中之没有建筑智识者开广见闻,但是他既非建筑家,又非汉学家,所以对于中国建筑的结构制度和历史演变,都缺乏深切了解。现在洋人们谈起中国建筑来,都还不免隔靴搔痒。
   
十年了,整整十年,我每日所寻觅的中国学者所著的中国建筑史,竟无音信。数月前忽得一部题名《中国建筑史》的专书,乐嘉藻先生新近出版的三册,这无疑的是中国学术界空前的创举。以研究中国建筑为终身志愿的人,等了十年之久,忽然得到这样一部书,那不得像饿虎得了麋鹿一般,狂喜的大嚼。岂知
⋯⋯
   
我希望我只须客客气气的说声失望,这篇书评也就省了。但是我不能如此简单的办,因为对于专门的著作,尤其是标题如此严重的《中国建筑史》,感到有良心上的责任。
   
外国人讲我们的东西而没有讲到家的,我们都不应该放松,应该起来辩驳它或纠正它,或是自己卷起袖子来做他们所未能做到的。现在无端来一部如此标题的专著,而由专门眼光看去,连一部专书最低的几个条件都没有做到。在这东西学者众目昭彰之下,我们不能不费些时间来批评他,不然却太损中国人治学的脸面。
   
最简单的讲来,这部书既称为“‘中国’‘建筑’‘’”了,那么我们至少要读到他用若干中国各处现存的实物材料,和文籍中记载,专述中国建筑事项循年代次序赓续的活动,标明或分析各地方时代的特征,相当的给我们每时代其他历史背景,如政治,宗教,经济,科学等等所以影响这时代建筑造成其特征的。然后或比较各时代的总成绩,或以现代眼光察其部分结构上演变,论其强弱优劣。然后庶几可名称其实。
   
乐先生这部书非但不是这么一回事,并且有几章根本就没有的痕迹,而是他个人对于建筑上各种设计的意见。如第一章后半庭园,他并没有叙述由文献或实例上所得知道的古今庭园是若何,却只说老太太爱在院内种葵花,玉米,黄瓜,蚕豆
⋯⋯年青人爱种花,谁有金鱼缸⋯⋯等等,又说庭园应以⋯⋯,宜有⋯⋯,可以⋯⋯,须较⋯⋯整整三十八页,而在绪论中却再三声明其为属历史一方面,这岂非指鹿为马?绪论中同时又说这是专取一部分研究一部分一部分研究研究,何能谓之
   
更有令人不解的,除去是否的问题外,就是乐先生章节之分配。为什么把屋盖与庭园放在一章?如屋盖是中国建筑之一部分,为什么乐老先生只研究屋盖部分而不研究其他部分如梁,柱,台基,墙,斗拱,门窗装修等等?而庭园,据乐先生自己说,是一种特别之建筑装饰(这是什么意思先不讲),又为何与建筑一部分”——屋盖——同一章呢?如果庭园是特别之建筑装饰,依此原则,则宫苑,民居,官衙,寺观,城市,都成为特别之建筑装饰,那么请问建筑之本身又是什么呢?
   
名称与章节既如上述的令人不解,现在我们单取其中几个普通的例,一探书的本质。
   
第一编第七页论屋盖之曲线,先生说,清代曲线,应载于工部工程作法中,余现手底无是书,故不能举。请问这是正正经经说的还是当笑话说的?中国四千年遗留下来的古籍中,关于建筑术的专书,只有宋《营造法式》和清《工部工程做法》两书存在;而研究四十余年,著中国建筑史的人,竟能手底无是书,已属奇怪,因此故不能举,更属奇怪;这岂是著书立说的人所应有的态度?何不一张白纸,正中间一行楷书,中国建筑史,下写现因手底无参考书,故不能举,最为简洁了当?
   
第一编后半关于庭园的历史或与史微有关系的纪录,则有第十页周制,皋门之内,应门之外,有三槐一段;有鉏麑触槐而死的故事,和其它两三处类似的史料。应门外的三槐,固然是当时的制度。至于赵盾院内有一株槐树,有甚稀奇?何必大惊小怪引为史证?北方的槐树比北平街上的野狗还多;赵宅院内有一株槐树,不要说不足为史证,况且何必要证?证又何益?若连这都要大书特书,则我可以告诉乐先生,晋灵公家里有女人,有厨子,厨子有手,因为宰夫胹熊蹯不熟,杀之,
⋯⋯使妇人载以过朝,赵盾士季见其手⋯⋯。如此做法,则全部四库全书,都成了建筑史了。
   
乐先生对于史料之选择及应用是如此。至于他对于中国建筑之构造术之了解,则又何如?再举屋盖为例:他说
⋯⋯屋盖上之曲线,其初乃原因于技术与材料上之弱点而成之病象,⋯⋯其后乃将错就错,利用之以为美,而翘边与翘角,则又其自然之结果耳。这是乐先生对中国屋顶之演变唯一的解释,若是先生必作如是见解,至少也请老先生拿出一点有力的证据来。翘边翘角又怎么是其自然之结果,我们也愿意明白。无论它是结构上有许多极巧合的牵制所使然的,抑或是因美观上或实用上所需要,在合乎结构原则之下而成功的,它绝对不是如乐先生所说那样神乎其神的将错就错哲学的自然结果
   
第二编十四页说,斗即斗拱(栱?)在檐下者也,此亭上装饰之可考者也
⋯⋯凡是对中国建筑术稍有认识的人,都知道斗拱是中国宫室构架中最重要的有机能部分,而不是装饰;凡是对于中国建筑在史的方面稍有认识的人,都知道中国各代建筑不同之特征,在斗拱之构造,大小,及权衡上最为显著。斗拱在中国建筑上所占的位置,尤其是研究各时代结构演变经过和形成外观特征上,如此重要,而乐老先生对它,只有不满一行的论说,其书之价值亦可想见矣。
   
建筑是一种造型美术(Plastic Art),所以研究建筑的人,对于它形状的观审,必须精慎。第二编中一大部分是塔之讨论;按其形状,乐先生将塔分为许多种,并举实物为例,这是很好的态度。但是乐先生的观察,似乎尚欠准确。例如嵩山嵩岳寺塔,乐先生说是圆的,图也画成圆的;但是关野贞等《支那建筑史》内照片极清楚是多角的,而评解中也说是十二角的。这是因为看不清楚所致的错误,难道老先生的眼镜须要重配了吗?
   
锦县的古塔,老先生也说是圆的;假使这古塔是指城内广济寺的塔说,则其平面是八角的。我自己去摄影并写生过。但是这塔的上部,因为檐层已毁,棱角消失,看来确是不规则的圆锥一个。若称此为圆塔,则几千年后,全中国的塔,无论八角,四角,五角,三角的,都要变成圆塔了。在这里我想责备先生的眼镜也不能了。
   
至于乐先生对于古建筑年代之鉴别力,即就塔中取一个例,第一条:
   
北魏兴和时建,今之真定临济寺青塔,六方直筒形,狭檐密层。临济宗尚在后,寺名当是后世所改。
   
在这寥寥数字中,除去可证明先生对建筑年代之无鉴别力外,更暴露两个大弱点,(一)读书不慎,(二)观察不慎;换言之——浮躁。县志卷十五第四页说:
 
   临济寺,北魏兴和二年建,在城东南二里许临济村。唐咸通八年,寺僧义元有道行,圆寂后,建塔葬之,遂移寺建于城内。金大定二十五年,元至正三年重修⋯⋯
北魏之寺在城外,今之寺在城内,今寺之非魏寺,固甚明显。且塔之建既在咸通八年,又哪得来魏塔?即使有魏塔,也只应在城外,不应在城内。志既有金元重修的记录,在形制方面看来,其清秀的轮廓,和斗拱之分部,雕饰之配置,命题,和雕法,与其它金代砖塔极相似。我自己详细研究过的,临济寺青塔外(见《中国营造学社汇刊》四卷二期),尚有赵县柏林寺真际禅师塔,也是金大定间建,形制差不多完全相同,其为金建无疑。这还是由学问方面着眼;在常识方面,则塔乃临济宗始祖义元禅师的墓塔;北魏的义元塔,直是一部宋版康熙字典,岂止寺名当在后世所改哉?至于八角看成六角,独其余事耳。
   
此外所举多条的塔的年代,我未得逐条去校查,以我所知约有三分之一以上已是的确错误的。假使老先生对于建筑的年代稍识之无,就是读书时更忽略一点,也不至有这种的错误。
   
关于桥的历史,尚没有多少人研究过。但是武断如第二编二十七页所说唐时巨川,虽无起拱之桥
⋯⋯一类的话,是须有证据才可说的。鼎鼎大名的赵州大石桥,乃隋匠李春所造。一个单券长四十公尺(约十二丈),正可以证明乐老先生这句话,如同他许多别的话一样,是无所根据,不负责任的。
   
至于北海叠翠桥建于辽,卢沟桥建于金,玉蝀桥建于元,若就桥初建的年代说,的确不错,但若谓为古代之桥今可得见者,则完全错误。北海两桥,不要说明清修改已有详细的记录,单就形制而论,其券面之砌法,券顶兽面之刀法,桥檐的枭混,栏杆之雕刻,无一而非明以后的标准官式做法。著中国建筑史的人岂可连这一点的认识都没有?至于鼎鼎大名的卢沟桥,则:
  
 康熙元年,桥圯东西十二丈,重修。⋯⋯雍正十年重修桥面。乾隆十七年,重修券面,狮柱,石栏。五十年重修桥面东西两陲,加长石道。⋯⋯
    请问经过这种重修之后,古代之桥,今可得见的部分,还有多少?
   
第二编下,是仿欧人就用途上分类的:城市,宫殿,明堂,园林,庙寺观,是老先生分的类。这里所谓欧人,不知是欧洲的哪一个人?什么是城市?城市就是若干宫殿、明堂,园林,庙寺观等等合起来而成的。乐老先生说,世界所谓建筑,皆就一所建筑物而言,然论中国建筑,则有时须合城市论之
⋯⋯请问这世界是谁的世界?世界现代的建筑家,和现在的建筑学校,有只就一所建筑物而言,而不合城市而论之的吗?古代的雅典,罗马,帕尔密拉,斯帕拉陀等等等等;近代大火后之伦敦,巴黎之若干部分,新大陆整个的大都市如华盛顿,纽约,费城,及其他,其他,皆选定区域,合城市宫室作大规模之计划,而卒依其计划而实现者也。若要畅谈世界,至少也须知晓世界大势,不然则其世界,只是他一个人的世界罢了。
   
论完世界大势之后,乐老先生将都城之规制,自周之东都,以至清人入关,都于北京,数千年的沿革,一气呵成。宫室制度,亦自周始至清,赓续的叙述,在此书中的确是罕贵的几段。然而自周初至今,三千余年,仅仅二三千字,先生虽自谓为大略,不怕读者嫌其太略
   
苑囿园林一节,未能将历代之苑囿园林,如城市宫室之叙述出来。其中一段只将汉唐以来的苑囿名称罗列,而未能记其历代活动之体相,尤嫌其太略,尚不如都城”“官室两节。对于清代园囿建造之年代,老先生也如对于塔的年代一样的不清楚。例如康熙有畅春园,清华园
⋯⋯之句,不知乐先生何所据而作此论?近数月来专心研究圆明园史料的刘敦桢先生说,畅春园乃明李伟清华园故址,康熙并未另营清华园。又如圆明园内之小有天,仿西湖汪氏,案小有天在圆明园北路武陵春色,乐先生的话,出处不详,恐怕尚待考罢。这不过是一两个例而已。
   
中国历代建筑遗物,以祠庙寺观为最多;古代建筑之精华,多赖寺观得以保存下来。在这调查工作刚刚开始,遗物实例极端稀少的时候,在一部《中国建筑史》中,现在已经学者们测绘研究过有限的几处辽宋金元遗物,每处至少也值得一页半页的篇幅;庙寺观全节,至少也须享受数十页,乃至更多的记述,才算对得住我们手造这些杰作的先哲。而此书之对庙寺观,只是寥寥数语,不满两页,将古代实物十分之九,如此轻轻撇开,还讲什么中国建筑史!
   
第三编则为关于建筑之文三篇,分论中国建筑之美,仿古,及保存三问题。关于建筑的哲学,犹其他抽象问题,辩论是无止境的。但是在仿古两问题上,有几句不能不说的话,现在合在一起讨论。
   
建筑之三要素:合用,坚固,美观,已是现代建筑界所公认。三者之中,美的问题,最难下定论。不过合用而且坚固,我们可以说是一座美好的建筑所必须有的先决条件。要创造新的中国建筑,若不从实用和坚固上下手,而徒事于轮廓,装饰,色彩的摹仿——盲从,则中国建筑的前途,岂堪设想!
   
北平旧建筑保存意见书是第三篇中最后一文。文中提议将北平古建筑若干部分拆毁。建设新都市,诚然有时不能不牺牲多少的古物。但是都市设计中的杰作如地安门,西安门,中华门及各牌楼等,乐先生竟说皆宜撤去,以求交通上之便利。北平道路宽大,房舍稀松,大街均整齐的通南北东西,极少有不便交通的地方,须要撤去极堂皇的大座建筑物的。更不用说那地安门,西安门等本身便是都市中不可少的点缀。假使法国有个老头子,提议把巴黎的凯旋门,圣典尼斯门,刚哥广场水池等等,一概撤去,以求交通上之便利,那老头子脑部的健康,恐怕就有问题了。
   
第三册整本是图,在今日制建筑图,丁字尺和鸭嘴笔较毛笔方便。即使用毛笔,亦须准确,不能徒然写意,尤其是建筑的部分。如二编上附图三十,平坐斗拱,竟用皱笔涂绘如同团絮;又如图三十一,檐及屋顶,竟放在鸟巢上,原来也算是斗拱;图三十二,却又将檐下斗拱画成曲纹,如折扇联置,其与实物之肖似程度,还远不如一张最劣的界画。至于平面图,只能算许多方格。现代工程界有几种公认的方法,符号,和标识,制图人应先稍事认识,以便采用。不然,中国旧法木匠们,也有他们的符号标识,也可采用的。
   
总而言之,此书的著者,既不知建筑,又不知史,著成多篇无系统的散文,而名之曰建筑史。假若其书名为某某建筑笔记,或某某建筑论文集,则无论他说什么,也与任何人无关。但是正在这东西许多学者,如伊东,关野,鲍希曼等人,正竭其毕生精力来研究中国建筑的时候,国内多少新起的建筑师正在建造国式建筑的时候,忽然出现了这样一部东西,至自标为中国建筑’”,诚如先生自己所虑,招外人之讥笑,所以不能不说这一篇话。

二十三年二月二十五日北平
(原载193433 日《大公报》第十二版,《文艺副刊》第六十四期;梁思成《中国建筑史》[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2月第1]附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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