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建议不在计划范围内,那天晚上大伙儿有点愣神。好在这次出来没有预订宾馆,每天走到哪儿黑就在哪儿歇,变更的空间相对还是比较大。商量的结果是,放弃吊边的马尔凯大区,转道阿尔瑟河谷,探访意国最大的罂粟基地。
第二天上午经过开阔的卡斯特鲁奇奥平原时,有种回到川西坝子若而盖的错觉。碧蓝的天空,低矮的云朵,起伏的草甸,超脱的纯静。
然而,虽然春音袅袅,光影曼妙,山凹里却无有看到半点期待中的艳红。令人绝望的是,还覆盖着皑皑冬雪的救世主峰下,一片片四平八稳的花田大部分居然还在翻耕中,种都还没播。说好的花期呢?
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小小山镇卡斯特卢乔,是路书指点的罂粟最佳观赏点,据说在这里可以将卡斯特鲁奇奥平原的美景一网打尽,每到四月末五月中,火红的罂粟花海,会把漫山遍野都点燃……听上去,阵仗应该不输于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库肯霍夫的郁金香吧?
进得村,傻了眼。镇子好像刚刚遭受过迫击炮袭击,农舍拆得遍地狼藉,居民正忙着撤退。几个跟我们一样怀揣美梦而来的米国人,同样满脸茫然不知所措。
在乌烟瘴气的废墟中不得要领地晃了一圈,发现村头有售卖食物的房车。身材苗条的妇人正在一丝不苟地用百里香和洋葱沫煎小牛肉,肚大腰圆的先生忙着招呼客人。大家心灰意懒地吃着意式肉夹馍,打听事情的由来。
胖先生说:事情的由来是介个样子滴。意大利政府希望把这里改建成一个国家级自然公园,为增加土地面积,必须让卡斯特卢乔镇从地图上消失。你现在站的这块地皮,将来会变成国家公园管理处,宾馆餐饮礼品店一应俱全。
你一定很难过吧?我问。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做生意了。他转头看着脚下的山谷避重就轻:可惜你们来早了点。今年雨水多,估计得六月下旬才能开花。
这么说现在的寂寥,是为六月的热火养精储蓄咯?我打趣。
那是。他兴奋起来,跑去车里掏出一叠油腻的照片。画面中,绚烂的花田被素净的雪山紧拥怀中,反差颇为奇异。
今晚的住宿地本来只需穿过卡斯特卢乔就得,现在小镇拆卸道路封闭,得从背后围着山头绕多五十公里才能到达。
是祸不是福,是福躲不过。这一绕倒绕出了一番青山绿水山花烂漫,大家欢喜得住下后又步行六七公里折返回来,深入秘径,爬山涉水。
Booking上夸得天花乱坠的乡村田趣农家乐,是一组孤零零立在山头摇摇欲坠的石头屋,几个工人在忙着刷墙修窗剪草坪,看上去已经好久没住过人了。房间似乎还算干净,热水和暖气的供应前景堪忧。
老板询问是否要在此享用晚餐?大伙儿举止四望,这荒郊野岭的看来也没别的选择呀。他说好吧,我们晚上八点开饭。可想而知,那是一顿收费离谱内容荒诞的晚餐。
说来也怪,从到达至离开,两天一夜里,除了我们和房东,竟然没再见着一个人,一辆车。诺大一座山里,无人欣赏的蒲公英和樱桃花在寂寞中疯开,缺人打理的牧场和牲口在无奈中乱长。在徒步、喂马、逗狗、撸猫之余,时常会怀疑,是不是已在有意无意之中,掉进了地心深处的另一个空间。
苍天不负有心人。第二天上午,总算在滢滢雨雾中寻到几块蓄势待发的罂粟田,虽然稀稀拉拉不成体统,我们还是当天上掉了张大馅饼,连连惊艳。
罂粟长得特别。柳眉叶片抱茎而生,一枝独放的椭圆形花朵脆如蝉翼,薄似宣纸,好像只需一阵微风或一场骤雨,就足以让它折脖子断腿,花瓣四散,落红遍地。后来在从佛罗伦萨回罗马的火车上,看到无数长在铁轨石缝间的罂粟,才体会到弱不是柔的深意。它们真的很骄傲,车轮压头都不弯腰。 如此纯粹的红,在绿色田野里皱巴巴地绽开。那星星点点的血,如细雨中快要熄灭的小火焰,像春寒里气若游丝的小妖孽,让人生出几分惆怅。它没有香味,给人“不要碰我”的距离感。
罂粟的花语是缅怀和安慰。在古希腊神话中,睡神就是用此花作为催眠利器,诱使人类在夜晚合上双眼的。珀尔塞福涅被冥王劫持后,其母亲得墨忒耳,还用此花的汁液来缓解过悲伤。可见花亦不可貌相。在轻波柔浪中随风摇曳的罂粟,虽然体态娇弱,欲迎还拒,秉性却最是坚韧刚强,慰贴可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