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次来泸沽湖,对这儿的生态保存完整感触很深,以为国内能保住一处旅游名胜区的天然性、民族性、和纯净性,实在是一大奇迹。按我简单的逻辑推断,国内但凡发掘一处景点,就意味着毁了这个景点。人多蛋糕小,哄抢中,巧克力奶油芝士果馅等等洒了一地,被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脚糟蹋为泥,类似的景象见太多。没法度,一块宝玉,温柔细腻的人摸得,鲁莽粗糙的人也摸得。
但是,泸沽湖既然十年没变,那么它有可能二十年也不会变,甚至它很有可以成为国内名胜的一个例外,上天庇护,本色永固。至少八年前我是这么想的。
今天,当我再回到这里,它差不多已经成功转型为第二个丽江。
飞机通了,公路通了,投资商和当地人都达成共识:交通解决了,游客自然会蜂拥而至,无论开多少宾馆酒店都会供不应求。在大把捞钱的美好愿景面前,向来散淡的泸沽湖人坐不住了,地方政府更是鼠目寸光急功近利,连房屋基建的外观设计亦无心统一规划。老百姓相互攀比无度开发,又要花钱少,又要盖楼高,直到遍地丑陋局面失控,有关部门仿佛才醒过神来,意识到问题严重。结果是紧急叫停,勒令强拆已建楼房,让本来就不富裕的湖区人希望泡汤,还要无辜往里搭钱。
面对民众的怨声载道力图抗争,始乱终弃的有关部门野蛮执法有之,抓扯扭打有之,关押震慑有之。几个回合下来,湖区附近的几个村子倒是安静了,只余一地没嘴说话的半拉子工程默默煞着风景。
“三家村”原本就只有三户人家,幽谷蜿蜒,清泉淙淙。现在可能不止三十幢楼房了,沿途大片迎风飒然的玉米地也变成酒店一条街,挂满与摩梭文化毫不搭界的红灯笼。
村民受眼前利益冲击,价值观普遍发生改变,男人不再渔业,女人不再种地,连千百年来赖以为生的马铃薯地也拱手征用给外来开发者。听说那些对这方水土毫无情感的大亨们,准备投资几十个亿,把这片开着淡紫色花朵的良田变成可想而知的人造“女儿王国”。
蝴蝶效应,泸沽湖的变化肯定会波及到周围众多更为偏僻的乡村,如果那时候,这里所有的绿色都不复存在,只余遍地耸立的水泥戏台,游走其间的,也不再是朝作晚息的原住民,而是身着戏服的演员……不敢想。

无数草率搭建的观景台把清丽的湖水分割成碎片,活像一张肮脏的破抹布。
公厕指示牌挂得比饭店招牌还大,而且同一地方重复挂了三块。
景区里原来基本看不到车辆,现在游客的自驾车可以随便进出,听说还有人直接在湖边冲洗车辆。
这天堂般的山洼自与尘世接轨后,也有出租车了。看到包车转湖的收费告示我才晓得,神秘尊贵的女神山居然已经修了索道,坦胸露怀,来者不拒。
大落水村到小落水村间,从前安静的小路,现在摆满了无人问津的货摊与烧烤架,明显供过于求,但是人们似乎不愿去想这些,不去想留给子孙后代的烂摊子,也不去想这片上天的慷慨馈赠可能被他们整成臭水沟,他们想的是怎样在最短的时间里,挣到更多的钱。
赵家湾这块丑陋的大广告牌,偏偏是风景管理区制造的。巨额罚款的威胁下,一伙人正明目张胆架柴烤土豆。竹儿想跟我到空置的猪槽船上拍张照,一个吃土豆的男人突然跳起来凶神恶煞破口大骂。竹儿弱弱申辩:船边并没贴告示说不能拍照呀,况且你可以收取费用,又何必骂人呢?那男人越发暴跳如雷:你吃屎的还把拉屎的古倒了?老子的船就是不让拍!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知道他不是摩梭人,但当地汉人以前也是相当热情好客的呀,现在怎会粗鄙至此?旁边有人解释说生意不好做,大家心里都窝着火。
中国人不习惯贫富悬殊太大,大家都穷的时候,蛮安乐;一旦有人富了,旁边就有人不平衡。现在人们只管埋头刨钱,哪里还顾得上姿态。和整个中国一样,钱,是一切;钱,又毁了一切。
泸沽湖地处川滇交界地,是摩梭人和彝族、藏族、普米族、汉族等多民族的混居之处,以前最喜欢清晨去湖边打望。背水的摩梭人、担柴的彝族人、转经的藏族人、卖鱼的普米人,披挂着各自的民族服饰往来穿梭,花团锦簇,和谐自然,看得我意乱情迷。
今天,当我被煨桑的烟火熏醒,出门走向玛尼堆,发现大部分村民都穿着无趣的汉服,连转经者也不例外。蹲守半天,只见到三个着传统装的女人。
失去自有特色的民族是一朵没有生命的塑料花。悲哀到无话可说。
大爷说他接待过一位联合国参赞,那位瑞士人说过一句让他无地自容的话:中国经济已经在世界名列前茅,但中国人怎么没给世界做一个榜样呢?无论哪方面都没有。
有钱却无品。
是呀,几百年前探春就断言,像贾家这样的大户,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原本幽静的觉湖湾,山石嶙峋,沙石秀美;现在,陡崖上立起簇新的寺庙,建筑垃圾堆积如山。
小落水村三面环山,一面向湖,原本只有二十几户人家,是摩梭部落最古老最隐秘的村寨,罕见游客涉足;现在门户大开,成为游客体验摩梭风情的基地,男耕女织晚合早分的走婚,也成为节目的一个段子,灵气尽失毫无美感;弧形湖畔那片迷人的芦苇消失无踪,极度开发造成湖水东流不畅,成为沼泽,有关部门又自作聪明,把天然沼泽用水泥和石块砌成不伦不类的欧式池塘……不忍目睹。
里格半岛的情人树原本是泸沽湖的活地标,春夏秋冬,纠缠交织;现在已然半秃,不再连理。不仅如此,连坡上的栎树和云杉都被过分砍伐破坏贻尽,重新生长的次生林,无精打采。
植被受创、山土流失、水质污染……保护区的资源管理与利用已经矛盾尖锐。无节制涌入的游客不但改变了当地居民原始的生产生活方式,也给泸沽湖相对闭塞的生态环境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再不综合整治,纵使格姆女神亲临,也断无回天之术。
泸沽湖水的补给,除雨水和山泉外,主要来自于泸源崖内的地下水。这片云南高原唯一拥有一类水质的湖泊,原来有一百多种以硅藻和绿藻为主的浮游植物,这些植物在夏天的阳光下,盛放出朵朵白色小花,它们漂浮在银光闪闪的湖面,如一把把玲珑的小伞。多年前,这种满湖都是的尤物被摩梭人一船一船地割回家当猪草;现在,在大落水湾、里格湾、大嘴湾、大鱼坝湾、红崖子湾、小落水湾等游客活动频繁的区域,长时间的人为干扰造成的植被破坏已导致湖面收缩、水量锐减,丰茂的藻类植物明显稀疏。
虽然政府已禁止人们打捞水藻,但开了窍的村民看懂了商业运作套路,依然偷割,不是喂猪,是喂人。怎么办?凉拌。给游客当稀罕小吃,取名“水性阳花”。
可怜这些零落漂浮的梦里花,这些纯洁美好的象征物,不知它们的生命还有多长。
临行前那天下午,同大爷闲聊:从前摩梭人的木楞房那么美,现在这些宾馆为何连费心仿照一下都不愿意呢?莫名其妙的红灯笼和随心所欲的破造型,与这片湖水多么不谐,难道你们看不到?
还有这么多宾馆和餐馆的排污问题怎么解决?大量的粪便及生活污水直接流入湖中,水质从一级降为二级很难吗?当然,还会不可避免地走向三级。你们就不心痛?
排污问题是泸沽湖从前、现在和将来的首要问题。以前大洛水这边的排污是靠十几公里外的里格污水处理厂解决,由于路途遥远,三级水泵勉为其难。其实内部人士心知肚明,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所谓“处理”,如杯水车薪,并没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最多只是减缓了污染进度而已。
通航通路、大兴土木后,里格的排污厂在三年之中基本没有运转。那天经过,看见那片小小的厂房正为提升排污力度而重建,但是显然远水解不了近渴。已经大面积开发的民居、宾馆、寺庙,它们在不停运作,所有的污水在昼夜不停往湖内涌,以一天一个游客消耗60升水计算,光云南这边如果每天平均接待一千人个游客,就会制造污水60000升,更别提四川那边啦。
里格的排污厂在不慌不忙地建,预期中的大型下游排污管道在不紧不慢地议,可是污染不等人呀!
大爷说你好奇怪哟,从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怎么今天突然急了?
我说我只为投入过感情的事物激动。这片湖水诞生时尚无人类,现在让你们这些败家子在十几年内就灭了,能无动于衷吗!
大爷说原来你不是金星来的是火星来的呀?你提的问题都不是地球人能解答得出的!你知不知道,大研古镇已经收了五年门票,今年有人起头闹,在六一儿童节那天罢工,结果领头的被分别控制。
有人问“你还想不想做生意了?”当然想做生意咯。
良心的力量永远抵不过金钱的魅力——或者生存的危机。 当在网上吼得最凶的几个人被关进去后,本来准备为环保“生事”的泸沽湖人作鸟兽散。
说到此,大爷的嬉皮笑脸转为凝重无奈。
我说我不过是想讲一个道理,一个最基本的是非观。如果你们都认为在这里没有是非可讲,那我觉得你们就是造成这种观念缺失的基础。因为胆怯,官员压制百姓;因为胆怯,百姓忍辱偷生。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看着窗外那片处子般无邪的湖水,大家一时黯然。
我说我一直认为植物和自然都是有灵性的,土地不是人类独有,它给所有生灵带来粮食、蔬果和水源,人类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你们为修路引客把青山劈为两半,为建房嫌钱将庄稼全部砍光,这样残暴地切开植被的血管、强暴大地的身体,它们的伤痛上天看得见,它们的号啕上天听得到!人类无止境的贪婪和摄取,总有一天定会激怒天主,最后的审判可能不用等到末日来临。
大爷突然站了起来:物竞天择,奈何不得!许多时候,人与事都是被现实推着在走,你努力回避的东西偏偏要来,你一生期待的东西指定要去。我要的生活原不是现在这样的,但这样的生活也许就是该我得的。比如我开始想要个茶杯,结果到手的却是一只碗;我拿着这只碗去盛饭,结果又变成了勺子。怎么办?我只好拿着勺子去找汤。
他停了一会,坐下来嘀咕道:最多我把守了十八年的“湖思”盘出去,躲到大理去弄个四合院养老。
但是大理,就是永远的吗?我表示怀疑。丽江变异后,许多人去了束河;束河再变,这些人又跑去拉市海;拉市海也变了,于是他们去了大理......反正云南就这几个地方,早折腾完早收工。
雨一直下,下了一天,又一夜。泸沽湖机场大雾,进出航班都无法动弹;新通的公路沿途塌方,地面交通也瘫痪了。湖思青年旅社所有的住宿订单一夜之间被全部取消。
大自然的报复总是来得比预想中快。
清晨,大爷决定带我和竹儿从四川那边绕道西昌,再经雅安去成都。
透过细密的雨水和飘舞的柳枝,我向紫气弥漫的泸沽湖道别。
两周来,天天在“湖思”的阳台上画画,天天都能听到过路的旅客对这片湖水的盛赞,还有年轻情侣商讨留下长住的私语。我知道他们是头次到此,没有对比。
那年秋天第一次看见这片中国最深的淡水湖时,它还是婴儿般纯洁:高山环抱,水域广阔,冬无结冰,夏无酷暑,既雨量充沛,又日照充足;以湖水为核心的环状山脉间散布着稀稀拉拉的木楞房,黑瓦吾岛、里务比岛和里格半岛,通通翠绿如玉。
泸沽湖就此诞生在我心里。
鲜为人知的泸沽湖,优美有序;声名鹊起的泸沽湖,寡淡杂乱。如今,良田被贪婪之口吞噬,植被破坏根本停不下来;母亲湖严重污染,民族特色急速恶化;人们口袋里有了钱,脸上却少了笑容。
虽然有专家根据地质沉积物及岩溶地表水论证,泸沽湖形成于第四纪冰川时期,距今已逾200万岁,但人们毁掉它,只用了短短十年。
泸沽湖,灭在泸沽湖人自己手里。
阴晴阳雨一瞬间
花开花落一瞬间
白衣苍狗一瞬间
沧海桑田一瞬间
相聚离合一瞬间
卿卿我我一瞬间
刻骨铭心一瞬间
地久天长一瞬间
春风得意一瞬间
花容月貌一瞬间
腰缠万贯一瞬间
玉宇琼楼一瞬间
一败涂地一瞬间
一支香烟一瞬间
一盘炒蛋一瞬间
一声万岁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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