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题目取得有点牵强，因为自重庆直辖后，山城已渐渐无山，只余城。
我是一个没有多少故乡情结的人，很少乡愁。要记住一个人，总得先拥有他的温度；要爱上一片土地，总得要依据一点景物。现在，祖国五年一拆迁，三年一巨变，别说儿时记忆，便是青年时期与恋人牵过手的朝天门，也早已消失无踪。家乡于我而言，就是爹娘；爹娘如没了，这城便失了意义。
早前，有人问我家在哪里？我说：在爱人的心里。记得亚当在夏娃的墓前说：你在哪里，哪里就是伊甸乐园。
或者我前世非猫，是狼？
话说回来，老派重庆人还是习惯称它为山城。虽然李白笔下“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之绝景已不复存在，但少年时出门便见山，行路必爬坡，拐弯吊角楼，迎面嘉陵江的印象，颇深。地貌能改变，建筑能改变，记忆不能。
平山填河，修桥造楼，然后，城市特征迅速消失，变得面容模糊。
也难怪，这本来就是一个表面丰富实际单一的时代：一样的城市，一样的建筑，一样的服装，一样的语言，一样的生活；用同一品电脑写博，同一个软件订餐，同一款手机点赞。
有时想想也蛮有趣，哪里还用劳烦机器人终结人类噻，人类自己先把自己机械化了。我是虎口脱险者吗？还是跟不上趟的自欺欺人的瓜娃子呢？看来，我能确定的东西也并不多。
不久前的某个夜晚，姐姐和她的朋友相约闲聊，由我带路寻找一间既安静有格调、又有吃有喝的地儿，我懒得多想，就近带他们去了熟悉的“十九号咖啡馆”，不料它一片黑漆麻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门了。
幸好，这是个不缺咖啡馆的时代，隔壁就有间新开的，看上去还蛮有腔调。
姐的朋友之一是个高人，据说正在做一件造福人类挽救地球的大事，有一天可能会同时拿到十个诺贝尔发明奖。不幸的是本人智力有限，他们高谈阔论的东西，完全无法激活我脑细胞的兴奋点，只好就着菊花茶，阅读手边书。
昏暗的光线下，陈丹青在说木心。他说木心并不否定他活着的这个时代，而是用他的方式回应这个时代，同时又在回避这个时代，用尼采的话说就是克服。
陈说：这是一个单面的时代，大家读一样的书，然后考试都是一样的，然后生活方式，生活模式都是一样的。很幸运就是我们太快进入后现代生活，后现代生活这个结构本身就是让你单一，一样的公寓，一样的通讯工具，然后一样的问，一样的答，连恋爱都是一样的，吵架也是一样的。手工业社会，前现代社会，因为他没有媒介，所以语言非常重要，他也没有现代交际方式，他真的是在邻里之间和这种江湖上大家遭遇，大家你死我活，然后大家找自己的朋友，所以他就会有剧情。现在生活没有剧情了，他从上学、考试、就业，他全部一条线给你安排好，人就慢慢变成一个模子，语言越来越单一。
抬头看了看那帮口若悬河的家伙，心想陈大师与我倒是有几分投缘嘛。不过平心而论，他们的话题还是灵光闪动的，乏味的肯定是自己。
深呼吸一下，接着喝大师藏好的毒。
陈丹青说：谈死亡是很困难的事情，它很具体，就像谈性一样，性也非常具体，我没有见过谈性谈得好的，它太具体了。
人生真的是个骗局，它速度排得蛮好的，真的可以让你知道时间长着呢。知道会死，但是时间长着呢，天长日久会过去。但死亡终于告诉你，好了，就到这儿了。
要时时刻刻保持对死的恳切，重要的不是死亡这两个字，而是恳切这两字，所谓恳切就是我们看到太多谈论死亡的文字，其实不恳切，很少很少看到好的悼亡文章，除了鲁迅。然后等我自己要写的时候，我才知道真的很难写。
再次抬起头来，墙上那些模糊的人体，突然让我想起母亲，和自己。
放下书籍，不顾礼貌，离席游走。
忽见一服务生高空作业，正将乳白吊扇刷成黑色，好奇询问原由。答曰：不晓得，可能老板觉得黑比白酷。
我说这间咖吧走的是“暖风”，唯独风扇要酷，说不通嘛。你们老板肯定比我还懒。
服务生停下手中活计：怎么讲？
黑色耐脏呀。
他笑得油漆桶差点掉下来：老板才没这么体贴我们。
你知道隔壁十九号咖啡馆什么时候倒闭的吗？
它倒闭了吗？
你没见黑灯瞎火门窗紧闭？
那是因为今天19号呀！
咦？
十九号咖啡馆每月19号休息呀！
啊！
我好像发现了新大陆，赶紧要把这令人兴奋的消息传达给那帮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聪明人。结果可想而知，他们一脸茫然，倒像是我搭错了神经。
不过我早已习惯应付这类尴尬局面，立马默诵丹青语录：你看现在有酒吧，酒吧就是提供一个晚上的快乐，或者忘记一会儿。我们那会儿哪有酒吧，但是我们有很多聚会，意气相投的人，聪明的人，一些人精聚在一块儿，完全靠语言，靠性情，靠机智，靠豪爽，没日没夜天天这样子过，最要紧是大家都要有时间。现在跑到这儿来上酒吧，然后岸边坐一会儿喝杯茶，这是不得了的事情，回去以后还得上班。
未来诺奖获得者说：嗯，明天我至少有六个重要会议。
半夜十二点过，带头大哥为补偿我的意兴阑珊，说咱们去看看山城的夜景吧，山虽没了，桥多的是。
上了特斯拉的后座，大哥问：艺术家，往哪儿开？我说不往哪儿，没目的才有意思。他说行，话音未落，电动车已射出几里，寂静，光速，沙漠蛇一般让人晕旋。
我右手抓牢漂亮的流线扶手，左手抚住脆弱的小心脏，强作镇静：来首曲子吧。
他选了“One
Man’s Dream
”。虽然雅尼的现代电子乐器，与我惯常的音乐审美没多大共鸣，但不得不说这首曲子，特别适合这个飘着细雨、雾气朦胧的夏夜。
那个拥有无限梦想的大男人随心所欲地驾驶着这辆价廉物美的高科技环保车，驰骋在难得清静的山城之夜，从千厮门到东水门，从南岸到江北，如鱼得水。
我说：能否来个惊险的，咱们飘一下。
他说：好！
只在电影里见过：一辆车从相隔很近、速度很快的另外两辆车之间，闪电般“唰”地穿插过去。试过才明白，其实那一瞬，是无声的。此车天生无噪点，又屏蔽了所有外来杂音，狭小的密室，给雅尼平添了一股排山倒海潮起潮落的劲头。众人都松懈下来，像梦游。
吸食大麻，也是这样的感觉吧？比如你坐在黑暗中，突然看到一轮圆月从对面山头冒出来，满地清辉。
总之在那一刻，我几乎要相信现代科技什么都能做到，包括所有我们以为做不到的。
我说大哥，你这车不去杭州杨公堤上飚一下可惜了。也要在这样的夜晚，也要放这样的曲子，也要由你驾驶。在那无尽的梧桐长廊里，在树叶与树枝的缝隙间，昏黄的灯光和西湖的水气在空中浮沉聚散。你就向着前方若有若无的黑洞，飞吧。
当然，我的梦很快就做完了。了不起的盖茨比迷了路，只得启用GPS，在那把呆板机械的引路声中，所有意境都如流星般倏然而逝。而身边另一位翩翩君子不失时机，直嚷肚子饿了，要去夜市寻一碗“梯坎面”。
靓车停靠的地方，即熟悉又陌生。其实，人是物非，已经完全陌生。
店老板麻利地给我们上了怪味抄手、麻辣小面、卤水豆干、香油鸭胗......一桌如假包换的家乡味道让大家踏踏实实落回地面。
好吧，这世界本就是上帝的一场梦。
梦，似乎对人类聊无价值对社会没啥贡献，但是，我最喜欢做这一类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了。
梦，总要结束；而人，总还是要做梦。
我们都需要依靠想象来生活，停止幻想就是停止生命。虽然，在旷古悠长的宇宙洪荒中，人类其实什么都不是，更何况某个人的那一点幽微心事。
半夜三更，格格巫发了张“看见”的背影过来。
她说：看见很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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