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到个好人一生福

新兵到了部队，照例要进行一次身体复检，大多数人可能都不记得了，我却不能忘记，因为这件事情经心。

那是到了部队十几天以后，卫生队的医生来到新兵连，对入伍的新兵进行体检，说是过后就要配发帽徽领章，只有那时，我们才算是正式的解放军战士了。因为没有化验项目，体检像是走过场，走马灯似的一个个都下来了，到了我这儿却好像是卡了壳。同样的项目，两个医生各查了一遍，还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我预感到，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果然，第二天大队机关专门派了一辆车，由一位姓门的卫生员陪着，送我到军区医院进一步检查。出了营房要走一段土路，随着汽车的颠簸，我这心也是一阵阵的揪紧，人常说的忐忑不安，已经不能形容我那时的心情。

小门是山东老乡，早我两年当兵，人长得白白净净，很文雅，说话和和气气。部队大多是解放汽车，后边车厢拉货，装上帆布棚子拉人。卫生员本来可以坐在驾驶室里，大概为了宽解我，和我一起坐在了后车厢里。见他人面善，又实在忍不住，我就问：是不是体检有问题？到底是哪儿不好？他笑了笑对我说：“什么事儿也没有，别胡思乱想。上级怕咱们单位医生检查不认真，每年都要抽查一两个人来这儿复检，其他单位也这样。”听他这样一说，我心里稍稍宽慰一些。转念又一想，不对，为什么偏偏抽查的是我？回想起体检时医生那表情，断定还是我的身体出了状况。于是又问：“如果复查不过关，是不是要把我退回去？”他还是和和气气，说：“你这个小老乡，告诉你不要胡思乱想，你怎么不听？咱们部队从来没有退兵的先例，放心，就是抽检，碰巧赶上你了！”说是这样说，可是心总放不下。听说军区医院在城市中心，随着车后越来越高的楼房出现，这颗心就揪得更紧。

到了医院，小门先下去了，不多一会儿拿着一张表格回来，招呼我下车，领着我进了一间门诊室。里边有一个女医生，四十来岁，还有四五个年轻女兵，事后知道那是跟她实习的军医、卫生员。她让我撸起袖子，我知道，这是要量血压呐！问题肯定出在这儿，在家乡体检时，我也量了两遍血压。想到一旦过不了关，这兵就当不成了，我撸着袖子，浑身竟哆嗦起来。

量完了，小门问怎么样，医生说我有点儿紧张，让等一会儿。

我所有的担心都得到了证实，只觉得一股血液向脑门子上冲，接下来像是散了架，浑身酥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我长叹了一口气（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是调节紧张情绪的一种方法），想着，完了就完了吧，大不了就是一个回家，身体不好，又不是犯错误让人开除了，权当是逛了一趟大城市吧！但那个失望之极的情绪，肯定是挂在了脸上。

女军医人很和善，第二次量血压，她亲自给我解衬衣袖子，一边解一边问：“小伙子哪儿人呐？”我说是山东的，她说咱们是老乡嘛！又问我是山东什么地方？我说了，她又说：“你看，咱们越说越近便，我是××县的。”我一听，竟然是邻县！当血压计缠上了我的胳膊，她又说：“你这个小兵，看人长得挺蹦精，袄袖子怎么这么脏啊？”我听得出，她虽然说的是普通话，用的却是家乡话的词。我那时还不会说普通话，就说：“我这个星期木（没）洗。”她听了一笑，学着我的声调重复了一边，并把那个“木”字有意拉长。让他这样一学，满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那些年轻的女兵也学着我的语调“木洗”、“木洗”的说着笑着。我虽然很不好意思，人却完全放松了下来。不知不觉间，第二遍量完了，她摘下听诊器，对着小门说：“这就对了嘛！”边说边填了体检表。小门接过去看了看说：“最初也是这个数。”

接下来还有一项，检查心脏，只听她对小门说：“有点儿杂音，不是三级，两级都不到。”说着让旁边的人挨个轮流着听。然后在体检表上签了字递给小门，说：“一点问题没有。回去和你们队长说说，别大惊小怪的，动不动退兵退兵的，什么好事呐！”然后对我说：“小伙子，回去好好干。有空回来看看我，论年龄，我可是你阿姨了。”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有被动的跟着小门走。走到门口，又听她说：“这个星期可别忘了洗衬衣呀。”我这才回答了一句：“记住了！”

多少年过去了，经过的事情不知有多少比这件大得多，但所有的事情都没有比这件事让我记得更清楚，所有的事都没有这件事更让我难以忘怀。虽然我没有回去看她，也不知道她姓什么，但军医阿姨的音容笑貌始终都是那么清晰，她的每一句话我都永远也忘不了。有时候我甚至都会产生一种错觉，该不会真的是我母亲的一个妹妹吧！假如她当时不那样做，结果会是怎样？当医生的到了她那个年纪，有的人已经患上了“职业病”，所有坐在他面前都是病人，都是靠他来救命的，否则，你即便不是死，也会无限的痛苦，所以你来就是求他，像求神求佛一样，他就是那个救苦救难救你命的人。只不过他不是菩萨，他会像对待瘟疫一样的对待你，一句话没听清就要动高声，一个动作慢了点就要狠狠的训斥。或者是另外一种情况：例行公事。我给你量过一遍了，数据就是这样，你总怪不得我吧？我没有义务非得给你量第二遍吧！我不知道情绪紧张会不会增加心脏杂音，但对血压肯定有影响，如果她不和我说笑话，恐怕我在血压上也过不了关。这一切对她来说，也许是在不经意间做出，但对我来说却是命运的改变。我知道，不是每一个医生都会像她一样去关心呵护一个与她毫不相干又素不相识的人，医生守则中也不会规定有消解体检者紧张情绪的义务，可是如果她不那样做，我可能就得回家。一个被退兵退回去的人，会让人怎样看？一个户口性质注定你一辈子就是农民的时代，不当兵你又能发展成什么样的人？所以，我怎么能忘记她——一个好人阿姨！我相信，她不仅仅对我一个人这样，对所有人都会这样，因为那是她的品德。

可能她早已经退休了，也许现在她正在干休所里颐养天年，也许在家庭中含饴弄孙，有一个人始终都在祝福她：阿姨，祝你健康长寿，一个曾经得到你关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