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蓝河扯下蒙面的黑布，气息急促，额头上有细密的汗。他还拉着君莫笑的手臂，后者落后他半步，脸色有些病态的潮红，是气血逆行所致。
这一带的山林，蓝河很熟悉，因此逃跑起来轻车熟路，很快就将追兵甩开，但犹自不放心，还是跑出很远才停下稍作休息。
“你……你没事吧？”蓝河喘着气问。
君莫笑并不答话，盘腿坐在地上就开始运气调息。蓝河看到他嘴角尚有未干透的血迹，也猜到是内伤发作，便不敢出生打扰，按着剑在旁守着。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君莫笑终于睁开眼，面色如常。
“没事了？”蓝河挺关切。
却没想到君莫笑反问道：“你是蓝溪阁的人？”
大概是方才露的那一手剑法暴露了师承，蓝河无从否认，只好点头。
“剑法还不错，”他笑了笑，“在众弟子中当是佼佼者，可惜比黄少天还是差太远。”
蓝河心说听你夸人怎么一点都不开心呢。“二阁主乃是不世出的天才剑客，我哪敢和他相比。”
“不世出？天才？”君莫笑扬起眉毛，“没那么夸张吧？他还输过我三次呢。”
蓝河脸黑了。事到如今也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他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叶修？”
对方也相当坦然：“我是。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蓝河叹气：“你的千机伞啊，天下独一份的兵器，好歹有所耳闻。”
“这样啊……”君莫笑——叶修露出些许苦笑，目光看向千机伞，“如果想躲避追杀的话这柄伞的确太招摇，可剑客岂能丢下自己最忠诚的伙伴？我当然也舍不得。再说了，我也不是来逃命的。”
“不逃命，难道你要杀光武林正道不成？”蓝河哼了一声。
“哎，你究竟听到些什么传闻啊？血洗武林，就算能做到，又有什么意义？”
“你不是大魔头么？自古以来的魔教教主啊嗜血魔头啊冷血杀手啊不都喜欢这样么。”蓝河耸耸肩。
叶修呵呵笑了：“喻文州平时是怎么教导弟子的，这都哪跟哪啊。现在是我被你所谓的武林正道追杀，又偷袭又下毒的什么手段都用上了，我不过是自保，怎么就变成嗜血魔头了？难道要坐着一动不动等人家一刀劈过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方才彰显英雄本色？”
蓝河被他说得有些赧然，想反驳却找不到什么由头，只好嘀咕：“你吐槽我别捎上我们阁主……”
叶修笑呵呵地叹气：“真是个实诚孩子。”
蓝河转过头去假装咳嗽，沉默片刻又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让各大门派对你恨之入骨？”
叶修漫不经心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泥土和枯叶。“我偷看了各大派的武功秘籍……”
各大派？那就是说远不止一家啊！蓝河呆住了。
“……而且一不小心烧了霸图帮的藏宝阁，虽然只是若干间中的一小间而已啦……”
霸图帮的藏宝阁！谁不知道霸图帮是江湖上财力最雄厚的一派？韩帮主肯定要恨死他了吧！
“……不过最麻烦的还是嘉世山庄的灭门惨案。”叶修最后叹了口气。
听到这里蓝河已经瞠目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相比之下烧毁藏宝阁真不算什么大事，但偷看秘籍和灭了嘉世山庄满门可都是大罪。以往有人偷学别派武功被发现就被打为废人，而听叶修的意思他是把各门派都溜达了一遍啊！更别提杀人偿命，嘉世山庄满门的血案啊！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哎你别怕啊！”叶修竟然还招招手让他过来，“我跟你说啊，这些个名门正派的武功有很多破绽的，我已经钻研出了一些破招之法，要不要我教你啊？以后你行走江湖可就不怕打不过了。”
蓝河满头汗。他把人家的武功偷学了去，是为了钻研破招之法？那要是让他一一都给破了，岂非天下无敌？
“这个且不说……”蓝河觉得自己的思路不能被他牵着走，“嘉世山庄灭门惨案是怎么回事！”
叶修一向笑眯眯的脸上此时也笼上了一层阴云，淡淡道：“就是这个意思。嘉世山庄已经不复存在了。”
“你做的？”
“不……”叶修似乎想要否认，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微敛起眉点点头，“是，我做的。若不是我，嘉世百年声威又岂会在朝夕间覆灭。”随后就不再说话，扛着千机伞向山下走去。
蓝河看着他晃晃悠悠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上去。




8、

嘉世山庄的灭门惨案。
蓝河站在原地想，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在自己离开蓝溪阁前不久么？似乎听大师兄春易老说过，当时还只是一桩悬案，原来与叶修有关系么？
但听他方才的回答，似乎又另有隐情，虽然脱不了干系，但未必就是他亲手杀的人。这种事在说书人口中和话本小说里不是经常出现么？义薄云天的侠客因己之故连累他人被害遭到诬陷，自责之外也就将罪名大包大揽到自己名下，内心还不知道有多纠结痛苦，待日后真相大白之日定会让江湖同道为之鞠一捧辛酸泪。
若是如此，蓝河翻了个白眼想，早把话说清楚不就好了么。
可话是叶修说的，未必可信。蓝河也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就进入了“以叶修的话为出发点推理可能性”的误区，这种建立在对方诚实可靠不欺人假设上的推论实在有失偏颇，明明认识没几天怎么就轻易付出了信任。
甚至，在轮回道、烟雨楼和虚空门围攻之下，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出手救他。需知一旦被识破身份，可就背上了助纣为虐的罪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叶修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林间，连那把招摇的千机伞都看不见了。
他握紧拳头，忽而叹了口气。


叶修觉得自己内伤逐渐平复了不少，已经可以自由行动。扛着伞一路走下山去，他隐约记得这附近有个不大不小的镇子，眼下腹中空空，这山野里也没结什么果子，只得去镇子里觅食。钱袋里还有些碎银子，还够他吃上几天。
至于会不会再被人盯上，他全然不在意。
蓝河没有追上来，他也没有回头。虽然有救助之恩，他也并非知恩不图报之人，可以现下的状况来说，远离蓝河就算是最好的报答了。若是让江湖同道发现蓝溪阁的弟子与自己混在一起，这小子的前途就算是毁了。
叶修虽然不是什么大善人，但他至少还不想祸害有恩于己的无辜少年——在他看来蓝河的确就是个半大少年。
这些想法在他心里不过一闪念，傍晚时分他终于沿着山路找到了镇子。一条溪流穿过街道，不知这是什么节日，在河边挂着一盏盏红灯笼，从山脚边一眼看去还挺漂亮。叶修笑了笑，健步如飞很快就到了镇子里，挑了一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铺子坐下，点了两屉小笼，一屉蟹粉一屉鲜肉，外加一碗桂花酒酿。
上菜时他拉住小二问今儿个是什么日子，镇子里这么热闹，小二答曰张员外七十大寿，办了河灯会祈福，城东还搭着戏台子，员外出手大方贺寿都有打赏，言毕乐呵呵地走了。叶修倒是没太在意，偏过头看着鲜亮的红灯笼，夹起一只小笼包放进嘴里。汤汁鲜美但滚烫，他嘶地一声烫到了舌头。
是个安逸的好地方啊！他吐着舌头想。


天黑之后沿河的红灯笼艳得照人，河上开始漂过五颜六色的河灯。叶修吃饱喝足之后就晃悠到河边，倚着栏杆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下到水边挽起袖子捞了一盏上来，向旁边带着孩子的夫妇借了一杆笔，在纸灯上恶作剧般地写了几个字，然后嘿嘿一笑把蜡烛吹熄了揣进袖子里。
紧挨着他的小女孩仰着头用脆生生的童音问他：“叔叔你写了什么这么开心呀？”
叶修捏了捏她的小脸蛋，“我可不是叔叔，叫我大哥哥。”
“你就是叔叔嘛！”
叶修无语，自己已经老到不配做“大哥哥”的地步了么？真是岁月不饶人呐。
“好吧……叔叔有个朋友救过我的命，可是我以后都见不到他了，就借盏河灯祝他心愿得偿。”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叶修也不再与她多言，转过身回到岸边。夜色渐浓，人还聚在河边没有散，叶修却像是已经对此失了兴趣，扛着伞躲着步子，走到客栈前的时候将袖子里的花灯拿了出来，掏出火绒点着，随手放在了栏杆上。


腰间插着长剑的青年在他走进客栈后，站在栏杆旁托起那盏花灯。
上面用不怎么好看的字写着：
“祝小蓝河终成一代大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