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对不起！”宋城紧紧地抱着我，不知道多少温热的液体流进我的颈项，给了我那么多那么多的猝不及防。我睁大双眼，在一望无际的田埂上呆若木鸡，不敢相信时间带走他的真心，还要带走他的生命。他说这是因果报应，我却站在原地，前进不得，后退不得。

　　　　　　　　　　　　　　　　　　　　　　　　　　　　　　　　　　　　　　——题记

【壹。】

　　春天，是个值得期待的季节，此去经年，爱不再沉默，我不再抱着搪瓷的娃娃自说自话。打开门窗，让清新的空气淘洗我犯困的心情，吹皱那一池慵懒的春水。你说，三年正好。春去秋来三个轮回，就像生命经过三次往生，人在长大，而你占据着我的心，一直不曾离去。

　　这么长的日子里，没有跟你说一句话，那时轻狂的男生如今是不是变得温柔？嘴角含着笑意，翻出抽屉里三百七十二封信，你相信吗，你的每一封信我都看了又看，几乎知道你每一天都在做什么，多么满满的满满的幸福充盈着我小小的心窝。明天你就要回来，我要穿着最漂亮的衣服，梳最美丽的头发，你会看到我个子长高了许多，你会看到原先沉默的我变得自信，开朗。你的希望我都实现，只等你来……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到，只想你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我，于是早早地出发，从家里徒步半个多小时去到车站。天微亮，我戴着厚厚的手套，不让一点点的风灌进袖子，只因你说过我的冷你会心疼。白云朵朵漂浮在空中，从这边到那边，从鱼鳞的样子变成雄鸡的样子，再飘散开来，也有点儿趣味。

　　里里外外不知道走了多少遍，阳光也不甘寂寞从云层里探出影儿，倚在白色的墙壁上，眯着双眼，浑身暖暖的，痒痒的，这阳光，真窝心，会使人忘记寒冷，忘记一切与自己有关的抑或无关的事情，你距离我应该越来越近了吧！

　　每每有车停下来，眼睛就不自觉地睁开一条缝，多么期盼下一辆车就有你的身影，来来往往，反反复复。影子被斜阳拉长，空气的温度渐渐回落，抱着双臂躲在卖香烟报纸的亭子下面，双手冰冷地在手套里握成拳头，你不来，我怎能离去。

　　“孩子，你等人呀！”一位花白胡子的老爷爷，穿着朴素，戴着金色边框的四方眼睛，眼中满是慈爱和怜惜。我点点头，没有做声。

　　“等哪里来的车？”老爷爷继续问道。

　　“从Ａ城来，您知道什么时候会到吗？”我有点急切地问出口。

　　“哈哈。”老爷爷笑了两声儿继续说道：“我也在等那辆车呢！刚刚打电话说还有半个小时左右，这会儿应该快到了。”说着，眼神看向车站门口，莫名的欣喜随着汽笛声越涨越高，来了，终于来了。

　　我从亭子旁边走向正在停靠的车，立在十步的距离处，不动声色，或许是冻僵了，或许是太激动了，总之，一眨不眨的眼睛生怕错过他的第一眼。车上的人不算太多，不一会儿功夫就稀稀疏疏的，他一定会出现，一定会出现。

　　听到行李磕碰的声响，心突然放了下来，这三年，这么多天，你可安好？

　　“幺儿，终于回来了。”老爷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笑脸盈盈，皱纹堆砌在一起，和蔼可亲。原来，我们在等一个人，他在等他的孙儿，我在等一个不知如何称呼的人。

　　我想你一定看到了我，一定在向我走来，我不争气的泪水已经流出眼眶顺着眼角滑下，我不敢用手拭去，因为不愿错过你每个表情。你把行李交给爷爷，在他耳畔说了什么话，我只觉得有一道视线看着我，然后转身离去。而你踱着沉重的脚步向我走来。

　　“洋洋，是你吗？”这一句问候，足足迟到了一千一百一十六天，我眨了眨眼睛，泪流满面。你忽地抱着我，似乎要将这三年的空白全部补给我，这令人快要窒息的怀抱，这令人没有言语的拥抱。伴着繁星，伴着寂静的天空，伴着起伏的心跳在时间的银河里缓缓荡漾。

　　“三年了，我的洋洋越来越漂亮了，瞧这个儿，都快赶上我的鼻头了。”你轻刮了下我的鼻尖，宠溺的声音还是如当初一般轻狂，却多了一份温文尔雅。我抿着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

　　“宝贝，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这一句宝贝多么窝心呐。

　　“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我蹭在他怀里，不断重复着那句话。

【贰。】

　　“洋洋，我这次回来会待上一段时间，等那边的工作落实了，我就把你带过去好不好？”这个阳光的大男生眼中满是肯定，为了这句话，我怎能拒绝。

　　“你知道，我不会拒绝的。”我看着他，说出滑到嘴边的话。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听到你的回答。”他还是习惯性地刮了下我的鼻尖。

　　“为什么？”模棱两可的话，一如那时的他，俏皮不失宠溺。

　　“因为你的回答，比什么都重要。”他忽然站起身，弯下腰，立体俊逸的五官放大在我面前，绽开嘴角道：“今天，我带你去个地方。”径自拉着我的手，外面是一架摩托车，还是三年前的那一辆，他说过除了我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坐在后面，似乎很荣幸，到现在为止，甚至没有第二个人触碰过，被烙上了“洋洋专属”的字样，其实这几个字真实存在，只不过不在车座上，而是在他的后背上。想起这傻家伙为她在身上刺了四个字，就倍感心疼。不自觉地摸上他的后背，不知道现在还疼不疼，记得那时候还冒出一些血呢。

　　只顾着开车的人没有注意到后面人的小动作，不一会儿车停在一处废弃的煤窑上，这里的勘探队早就撤了，而现在，这座空城埋了一条人命，这是他们都知道的。只不过那时候我还小，对生命的意义没有什么知觉，但现在站在这土地上，竟有一股莫名的惆怅随之即来。

　　小时候我，他还有他的双胞胎哥哥三个人经常来这里玩，那时候这里不止有煤窑，还有一些种了蔬果的田地，一直到去年发大水，这里居然寸草不生了，传言说这里阴气太重，鬼无所去，魂无所依，每到半夜三更还有女鬼在哭。而他的哥哥宋明也葬身在这里。

　　“很久不来了吧？”他开口说道，而我还沉浸在过去的思虑里。是啊，好久不来，自从他哥哥出事以后谁都没有来过，除了以挖煤为生的人不得不踩在同伴的尸骨上把一筐一筐的煤运上去，还得担负着生命的危险。那时候我们三个经常瞒着家人来这里玩，也就是这样一个日子，我们跟随挖煤的大哥，大叔下到黑黝黝的井里，上来的时候我先爬出去，然后是他，然后他哥哥却再也没有爬上来，探井队的人去找过，但也一直没找到，就这样无缘无故失踪了，大多数人还是相信他已经丧生在井底了。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孩子们的禁地。

　　“你说，如果那时候是他先上来，消失的人会不会是我？”他打趣地说道，似乎已经不足以忧伤。而我听着这句话却心有戚戚，害怕这句话会变成真的，害怕我还未习惯的一切突然间又消失不见，这一次或许三年，或许十年，我想也不敢想。

　　赶紧捂住他的嘴：“不要乱讲，我相信他在天上会保佑你长命百岁，保佑你的子子孙孙安居乐业，幸福美满。”

　　他诙谐地凑到我跟前：“还有你一份对不对？”坏笑的表情让我脸上顿时火烧火燎的。别过头去，记忆不复还，人也不复生，而这个人，值了一辈子去等，去守候。

　　他从夹袄里掏出一个长条盒子，轻轻的，像空的一样。我猜是项链，或者手链一类的女孩儿带的东西，只是也有些疑惑，这个人向来知道我不喜欢这些装饰品的。他倒是故意笑得灿烂，吊足了我的胃口。直到他不紧不慢地拆开包装，我嘟起的嘴才咧开来，笑得傻傻的。

　　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子安静地躺在里面，里面装了些彩色的西沙，还有一根紫色的薰衣草在瓶子里诉说这一路走来的故事，我说我喜欢巴黎那座城市无所不在的浪漫，喜欢薰衣草浅浅的香，弥漫着整个天空。他说：我的天空装在瓶子里，请你随身携带。这句话多让人感动，你的浪漫我随身携带，也担心弄丢，藏在家里又怕被偷盗。我这心思哪敢让你知道呢。

　　听风的声音在耳边回旋，如果是一场梦，真希望永远不要醒来，就算醒来，这一切也要真实存在，因为，心已经居无定所，你若不收留，她便横尸荒野。依偎你在厚实的后背，停靠的港湾，是你给我的童话，每一个故事都是我屋顶的瓦片，替我遮风挡雨。

【叁。】

　　你是市里唯一的天才，我一直都知道，而我是失去双翅的蝴蝶，找不到我自己的天空。脚踝肌腱严重扭伤，我再也不能在灯光闪烁的舞台为生命大汗淋漓，你带着我的心魂，寻找我的自由。我多么感动，一直以来，有个你。

　　“看在你含辛茹苦照料我孩子母亲的份儿上，今晚，我们去吃大餐。”你眼底闪烁着光芒和期望，坏坏的表情只想看我不知所措的样子。我用手在你左右脸上描画了两个字，然后拍着你的肩膀要你蹲下，我不想走，你背着我，我会觉得很温暖，很安心。你一直问我写的什么字，可是你猜不到，我就是不告诉你。就这么趴在你背上，渐入我可爱的梦乡。

　　第一次，我们这样无忧无虑地吃得好不开怀，周围的食客来了走，走了来，即使盯着我们看，也毫不在意，那是羡慕还是嫉妒，还是一生最简单的追求。那些都没有关系，这一刻，我们心贴着心，让世界在我们的幸福中远行。

　　那晚你喝了很多，整张脸都是红红的，明明是笑颜，我却看到蔓延的忧伤，这应是我的错觉，否则，要我如何相信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是我熟悉的你。回到家里，你呕了一地的污秽，好不容易替你褪下棉袄和衬衫，你抱着被子翻了一下，后背那四个醒目的字赫然眼前，深色的字，印上岁月的钟摆，滴嗒声，唤回曾经的点滴记忆。

　　我把厚厚的一沓信堆在你面前，你从军绿色的包里卸下乱七八糟的信封，却在每个信封上面标注了数字序号，就这么相视着，然后笑得很没天良。仔细排列下来，有三百七十三封，多出的一封是因为邮局的缘故，缓了好几日才收到，唯一缺失的一次。

　　“洋洋，这里还有一封信，是我欠你的一封，当是没有寄出去，现在我交给你。”你表情严肃，让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或许有什么事我一直不知道。自你走后，我独自坐在小阁楼的窗台边上，掉在地上的信纸跟信封也充耳不闻，眼不见为净。我宁愿没有看见那些字，宁愿这一切都是假的。

亲爱的洋洋：

　　容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执笔写了好多信，每一封信我都舍不得下笔，也舍不得结束。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对你说，想要亲口对你说，可是，我的生命已经快要终结。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听听你的声音，又多么害怕听到你的声音，我不想就这样离去，真的不想，说过要保护你，说过要守护你一辈子，我不想违背诺言，不想说话不算话，不想你伤心，不想你难过流泪。

　　可是，上帝不允许，说他狠心也罢，说我倒霉也罢，洋洋，我对不起你，真的，没有打败病魔是我这一生无法抹平的遗憾。都说天才有多好，可是天才却是天上的英才，天妒英才嘛。

　　可是我不放心你呀，所以我得找个人来照顾你，替我来爱你，保护你，我的胞弟宋城只回过一次家，一直生活在母亲那边，只下过一次乡，他说那时候就已经喜欢你，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都淡忘了。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当年我哥哥死了，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呵呵，我母亲生的三胞胎，我和大哥被父亲带走了，弟弟留在母亲身边。

　　这一年的时间里，我都在这边留院治疗，可是，我明白，我的时间不多了，洋洋，我真的真的舍不得你，可是原谅我，原谅我不能陪伴你。没有我你也一定要幸福，我会保佑你，保佑在你身边的所有人，无论如何，记得我一直爱你。

　　　　　　　　　　　　　　　　　　　　　　　　　　　　　　　　绝笔：宋连

　　“洋洋，对不起！”宋城紧紧地抱着我，不知道多少温热的液体流进我的颈项，给了我那么多那么多的猝不及防。我睁大双眼，在立着一座土丘的田埂上呆若木鸡，不敢相信时间带走他的真心，还要带走他的生命。他说这是因果报应，我却站在原地，前进不得，后退不得。

　　终于明白老爷爷的那声幺儿，终于明白中间缺失的一封是他永远的离去，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带我离开，终于明白这些故事是一页纸写不下的血泪记忆，终于明白你眼中的忧伤是给我的幸福光芒。关于你，我的故事如樱花般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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