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5篇从黄花梨百宝嵌南官帽椅管窥中国镶嵌艺术

导语:笔者曾于2016年10月5日,在香港大学参加《国际明式家具研讨会》期间做过两场报告,其中之一是关于百宝嵌南官帽椅的存世情况,并类比分析其造型及工艺特征。恰巧其中涉及的一把著录于《风华再现》的南官帽椅,此次在香港佳士得秋拍中呈现,始知该椅乃成对之一。借此机会,将所作报告总结成文,并尝试梳理中国镶嵌艺术之历程。
考古发掘表明,中国的镶嵌艺术早在5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就已萌发。《文物》杂志1988年第1期,刊登了两篇良渚文化的发掘报告,分别是《浙江余杭反山良渚墓地发掘简报》、《余杭瑶山良渚文化祭坛遗址发掘简报》。
其中反山M12王墓出土几块沾有小玉粒和漆皮的土块,旋即被送往上海博物馆,经考古人历时数月的清理、加固和修复,得以认定是一件木质嵌玉漆杯。后在修复的基础上,复制出嵌玉漆杯(不是何故未复原漆杯的把手),现收藏于良渚博物院。而另一处瑶山遗址,则出土一件高柄朱漆杯,胎体已经腐烂不存,只遗留漆皮保持了原状。漆皮上镶嵌有椭圆形玉珠,玉珠一面圆突一面平整,呈半球形。

图表 1左图 反山M12出土嵌玉漆杯复制品,右图 瑶山遗址出土高柄朱漆嵌玉杯
可以想见的是,远古人类在更为悠久的玉器文化、漆文化基础上,使用制作玉器的边角料,经过加工成形,镶嵌于木质漆器的表面,从而开创了中国镶嵌艺术,成为人类艺术史上的一颗璀璨明珠。
其后的夏商周,在此基础上将镶嵌艺术进一步发扬,引入绿松石、螺钿、金银等为嵌饰件,创造出中国雕塑装饰艺术的第一个辉煌。比如夏代晚期文物“镶嵌绿松石兽面纹牌饰”,现藏上海博物馆。牌面满嵌绿松石片,井然有序。以圆球形绿松石嵌于兽面的目中,炯炯有神。

图表 2镶嵌绿松石兽面纹牌饰 上海博物馆藏
商代妇好墓出土的嵌绿松石象牙杯,高30.5厘米,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杯身通体以绿松石镶嵌勾勒出饕餮轮廓,精绝华美,让人不由得惊叹古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图表 3嵌绿松石象牙杯,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彩绘贴金嵌绿松石漆觚,高28.3厘米,西周时期酒器。1983年出土于北京房山琉璃河1043号墓地。它似乎与良渚遗址出土的两只漆杯有着某种血缘关系,不仅贴金嵌石,还增加了彩绘。
图表 4彩绘贴金嵌绿松石漆觚,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藏
房山县琉璃河燕国早期贵族墓葬,同时还出土了几件漆器:彩绘兽面凤鸟纹嵌螺钿漆罍和彩绘兽面嵌螺钿漆豆。这是最早发现的将螺钿用于镶嵌艺术的实例。远古人类被螺钿贝壳的绚丽光泽所吸引,不仅将贝壳作为货币使用,更将其运用于装饰,并延绵至今。
图表 5彩绘兽面凤鸟纹嵌螺钿漆罍,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藏
战国,错金银工艺达到顶峰,创造了无与伦比的独特镶嵌艺术。到汉代,错金银常与各种镶嵌结合,呈现镶嵌艺术的多样性。安徽六安双墩一号汉墓出土众多漆器残片,其中一件漆卮盖,盖身镶嵌两圈银扣,中心镶嵌一带环纽的银柿蒂,每个柿叶上各有一鸡心形嵌窝,里面依稀可见红漆存在,推测最初在嵌窝处应有宝石镶嵌。
图表 6六安双墩一号汉墓出土漆卮盖,安徽博物院藏
西汉错金银镶嵌铜骰子,出土于满城陵山二号汉墓。铜骰为18面体的球形物,面上错出篆书或隶书“一”至“十六”,其中六面嵌金地错银一周,另十二面为嵌银地错金一周。在各面空隙间,用金丝错出三角卷云纹,中心镶嵌绿松石或红玛瑙。
图表 7错金银镶嵌铜骰,河北博物院藏
魏晋南北朝时期,贵族阶层生活奢靡,华丽的镶嵌艺术被豪门青睐有加。《北史》记载有魏太后赠与和尚的“七宝胡床”。所谓七宝,据《法华经》记载为:金、银、琉璃、玛瑙、真珠、砗磲、玫瑰。砗磲即是贝壳,玫瑰是指美玉。足见彼时的装饰材料更为多样,可谓搜尽天下异宝奇珍。
随着家具品种工艺的日趋完善,镶嵌工艺逐渐运用于家具的制作。战国时期,已经出现镶嵌玉石的彩漆凭几。至唐代,镶嵌工艺越发成熟,甚至出现了在硬木上镶嵌螺钿、象牙等器物。日本正仓院保留有唐代紫檀嵌螺钿五弦琵琶,被日本政府定为国宝。
图表 8紫檀嵌螺钿五弦琵琶,日本正仓院北仓藏
明王三聘《古今事物考》卷七:“螺钿器皿,出江西庐陵县,宋朝内府中物,俱是漆器,或有嵌铜线者,甚佳。元时,富家不限年月做造,坚漆而人物细妙,招人可爱。洪武初,抄没苏人沈万三家,条凳桌椅,螺钿剔红最妙,六科各衙门犹有存者。”足见明代镶嵌类器物甚为流行。
这些镶嵌工艺的共同特点,是嵌件与漆面齐平。直到明代嘉靖年间,扬州人周翥(音:住)采用嵌件高于地子漆面,然后在嵌件上雕刻的镶嵌手法,被人称为“周制”。“其法以金、银、宝石、珍珠、珊瑚、碧玉、翡翠、水晶、玛瑙、玳瑁、砗磲、青金、绿松、螺钿、象牙、蜜蜡、沉香等为之,雕成山水、人物、树木、楼台、花卉、翎毛,嵌于檀、梨、漆器之上。”明代黄成《髹饰録》把百宝嵌划为斑斓类:“百宝嵌、珊瑚、湖泊、玛瑙、宝石、玳瑁、螺钿、象牙、犀角之类,与彩漆板子,错杂而镌刻镶嵌者,甚贵”。杨明的注释说:“有隐起者,有平顶者”,意思是可以高起如浮雕。这样的镶嵌,极大的提高了装饰的立体形象,装饰效果极佳。
以百宝镶嵌的明清紫黄家具,不仅数量较少,而且非富即贵。比较多见于有着较大平面的家具,最常见的是各种挂屏,其他如桌案、箱柜、屏风等。
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对经过修复的黄花梨番人进宝图顶箱柜,镶嵌奇珍异兽。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收藏一对黄花梨百宝嵌花鸟图顶箱柜。
图表 9黄花梨百宝嵌花鸟图顶箱柜,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2003年4月28日,香港佳士得上拍一件,清康熙紫檀嵌寿山石人物图透雕龙纹十二扇围屏,高3.2米,长5.65米。以寿山石镶嵌出人物图案32幅,富丽堂皇华美至极。该围屏1928年就已被收藏者John Wananaker著述出版,全书仅38页,只收录此一件家具,对每一幅图案进行了详细的解读,可见藏者对其珍爱。那一场拍卖,屏风以2358万港元拍出,创造了当年的家具拍卖纪录。
图表 10清康熙紫檀嵌寿山石人物图十二扇围屏,香港佳士得2003年春拍
百宝嵌之于坐具的运用,相对少见。即便是故宫所藏,除了宝座外,其他各式椅子偶见碧玉、螺钿、瓷板、珐琅、理石等比较单一的装饰,未见到以百宝嵌于四出头、南官帽、圈椅等坐具的实例。但紫禁之外的民间,却不乏其例。
清初王士桢《分甘余话》卷二,提到紫檀嵌百宝座椅:“康熙乙丑,余奉使南海,见六榕寺一立佛像,皆以珠玉、珊瑚、玛瑙、琥珀、蜜蜡、车渠诸宝庄严之,已为希有。顷闻京师鬻一紫檀坐椅,制度精绝,亦以珠玉等诸宝为饰。一方伯之子欲以百二十金购之,德州李庶常文众(秉)力止之,乃已。此真所谓奇技淫巧者也。”文中虽未提及座椅的制式,也不知百宝嵌于何处,但其百二十金的价格,足以令时人咋舌。
王士桢所说的紫檀百宝嵌椅子,如今已不见踪迹,但浙江东阳画水镇紫薇山村许弘纲故居的黄花梨百宝嵌南官帽椅,却有幸保存至今,而且据闻是一堂八把。
许弘纲(1554-1638)字张之,号少薇,明代天启年间官至兵部尚书,其解甲归田之后的宅邸“尚书第”,就位于紫薇山村中心长方形池塘的正北岸。穿过镌有“三世尚书”的石牌坊,进入明间,只见正中依次高悬“尚书第”“进士”牌匾。入内第三进建筑为整个尚书第的核心,即中堂,因其悬挂有“诒燕堂”的匾额,所以此堂也被称为诒燕堂,堂内东厢房据说是尚书的卧室。
图表 11尚书第诒燕堂
据现今负责尚书第古民居的负责人回忆,七八十年代的时候,诒燕堂变为村里的祠堂,嵌宝的八椅四几,早已成为村里的公产,就放在诒燕堂中。后来为了安全起见,将这些椅子搬到了卧室,偶尔村委开会,就坐在这堂椅子上。后来八把椅子劳燕分飞,从那间雕梁画栋的卧室流散到了各地。至于当年作为公产的椅子为何会被分三次卖出,或许已不可追述了。
通过对当年经手椅子的部分行家的访问,目前可以确知其中4把椅子的下落:美国波士顿博物馆收藏有一对(据传该馆收藏有4把,但目前公布的只有2把),留馀斋收藏一对。
图表 12黄花梨百宝嵌南官帽椅一对,美国波士顿博物馆藏。
收藏经手机构或个人 |
数量 |
备注 |
美国波士顿博物馆 |
2 |
据传藏有4把,待查 |
留馀斋 |
2 |
著录:毕德韩《东阳木雕》 |
观复博物馆 |
1 |
著录:观复《隽永姚黄》 |
香港两依藏 |
2 |
著录:柯剔斯《两依藏黄花梨》 |
香港晏如居 |
1 |
著录:刘柱柏《晏如居藏品选》 |
香港攻玉山房 |
1 |
著录:叶承耀《攻玉山房藏古典家具》 |
曾宪芬女士 |
2 |
著录:台北故宫《风华再现》 |
中国嘉德2011年秋拍、保利2022秋 |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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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木趣居 |
2 |
著录:伍家恩《木趣居》 |
刘树清先生及小孤山馆 |
2 |
原始照片存留,现藏处待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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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这些存世的黄花梨百宝嵌南官帽椅,它们在形制上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搭脑造型饱满,兜转有力,曲线柔美顺畅。扶手、鹅脖、联邦棍曲率柔顺自然,连管脚枨的位置设计都基本相同:前面的脚踏枨与两侧平齐,后面的管脚枨在高高抬起。
尤其难得的是,这些存世的背板上,以珍贵的材料镶嵌出唯美生动的花鸟图案。

这些构图,明显是受到晚明文人画的影响,甚至可能是直接以文人花鸟画为蓝本来创作的。正如黄定中先生在《留馀斋藏明清家具》中所言:椅背百宝嵌之图式风格,与跨明清两代书画家谈志伊于万历十四年所画之《梨花双鸟图》相近。
图表 14明 谈志伊《梨花双鸟图》
图中绘一枝祧花曲折而下,贯密画面,花叶茂盛,桃花用没骨法绘出,叶用双勾填色画成,双雀动态生动,刻画细致,翎毛以细笔一一描出,有黄筌写生之韵。同样,文征明的门生陆治,也画过一幅《梨花双燕图》,画面工写兼备,略带钩花点叶的笔法,描绘出自然春色。
图表 15明 陆治《梨花双燕图》
还比如陈洪绶的《梅花山鸟图轴》,梅干以古籀法描写,花瓣钩圈,格外高洁。花枝上一只山鸟驻留,线条柔和,正回首张望。
图表 16明 陈洪绶 《梅花山鸟图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Figure 16黄花梨百宝嵌南官帽椅局部,曾宪芬女士藏
此次佳士得香港秋拍,曾氏所藏黄花梨百宝嵌南官帽椅,椅背上的镶嵌画面,与这些文人花鸟的意趣何其相近。两幅梅花山鸟图,与谈志伊、陈洪绶所绘神韵吻合,梅枝一个曲折向下,一个盎然而上,枝干是以椰壳镶嵌而成,顿挫遒劲,比之常见的木质镶嵌,更添一份高贵。花鸟则以五彩螺钿间以珊瑚、玛瑙精雕细琢,勾勒出梅花风静鸟栖枝的闲远逸致,幻化了生命。
古代的巧匠以刀代笔,以百宝渲染花鸟,宛若天造。如此卓绝的技艺,是在认知自然审美的基础上,赋予人文关怀和追求。是不满足于纸张上的挥洒,而要为难自己,创造更高的艺术形态和理想世界,同时也是文人才情的宣泄方式 。不足咫尺的椅背,恰恰给文人巧匠提供了这样的空间,使得两重境界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