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李栋的诗

琴音

 

琴声是忽然传来的

那时你在读一封信，信中说到芦荻

说到去年秋天的那场雨

 

你起身去看那丛荻花

一日不见

琴声里只有纷纷扬扬的雪

三间房

 

车往南开，越过平原和峡谷

几名戴安全帽的工人

一边抽烟，一边倒退着走远

远处是几排鸡舍

两个推着小车的妇女，头巾鲜红

正从草垛后转出来

眼前是一条隧道，火车

一眨眼就到了大山的深处

像传说中大力的甲士，扛着山峰在走

再有四十分钟，列车

将停靠在三间房的小站

那里山高、林密、有条穿城而过的小河

如果大雨将到，会有蜻蜓低飞

燕子抄水；如果恰好天晴

桃花开满左岸，一座小桥、两副碗筷

相拥而泣的人一站就是多年

 

九月五日遇汉家

 

大赦天下，与你我

又有何干？

两千年前，是陈涉

先期献出了那条锦鲤

才有若干年后

中午未喝的这一杯淡酒

汉家兄，老街坦荡

远不如大观楼外软拓的斗拱

东寺园一带雨势斑驳

这来自秋天的七八点慰藉

尚不足以唤出往年的竹林鸡鸭

而汾水是碎的，你看北边

风携带着自己的故土

一遍又一遍涮洗教堂的尖顶

 

冬日

 

冬日迎来自己盛大的开始

或者说，像某种事物

由盛而衰，从繁荣走向死亡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

如何向你描述这一段

未发生的过程：

是从前到后，如一个人的成长

还是《铁达尼》般，倒叙的一个事件

再或是小品、片段，某一节繁华的叙事

而矮墙头倒扣着的瓦罐

陈旧、孤独，它的内部始终是空的

不会再有几斤小豆、两碗新谷

舍不得吃的小半簸箕白面

压它的箱底

寒冷的冬天，汾河开始结冰

野钓的人不断砸开冰面

向水里投下一只钓钩和饵料

那罐口大小的一汪冰水

持续封冻、破碎，被抽离出

闪亮的丝线

——汾河岸边的柳树上

冰凌美丽，仿佛情人间空洞的承诺

 

孙山岔

 

喝完这杯酒，就戒了吧

从东晋去南宋，需要一副好挑子

 

我会在孙山岔搬开倾倒的树木

指给你看山顶的那家苗寨

 

——如果我们还有机会重逢

如果还有流水冲刷干涸的鹅卵石

 

 

瓦解

 

月亮穿过云层

果园里的光暗下去不少

只有一些晚开的花

自顾播洒幽香

蜜蜂都睡了

暗夜里，木箱子沉默得像石头

而白天

则是襁褓、蜜罐、天然的八音盒

微风从木石的表面划过

侵蚀是恒久的力量

逐渐深入其内部

使其风化、分裂、直至瓦解

聚集也是一种瓦解

如雨滴瓦解流水，飞翔瓦解鸟群

一些无指向的字词组合

瓦解苹果、蜂蜜、黎明即起的嗡嗡声

 

同行的人最后总是不知所踪

 

又有几个人从队伍中离开

像某条大路自然分岔

分别通往张家庄、郭家堡、水秀、东怀远

再远一些可能抵达北郭、大白、果树所或晓义村

在当年，我们同行的小伙伴，最远

到过的也就这几个村子 

我的地图尚不能囊括北京、上海、阿拉斯加和伦敦 

这么多年过去了

好些朋友迁往大城市

有两个甚至定居列宁格勒和纽伦堡

我够不着他们 

去年我们筹划的三十年同学聚会

因为病痛、疫情和路途遥远

最后不了了之 

那时才知道，有三个同学虽然同在太谷

一个在那年春夏失踪，另一个认不得爹妈和儿子

第三个早就做了地下工作者

他泛黄的名字，十年前就划上了黑框

 

山中

 

谷中不见香积寺

空有山风石上行

 

放蛊的人天生三只眼

没有一颗，像天上的星星

 

而流水最耐不住寂寞

镜子里多是收甘草的人

 

你可见柞木林里晨雾缭绕

低眉俯首的怎会是腊梅？

 

——人间有人间的落寞

蚂蚁有秕糠般六条腿的繁忙

 

给李麦花的一封信

 

麦花，你好，读到这封信时

应该是很久之后

寒冷的冬天，雪都落尽了

湖面肮脏

随处是凿冰垂钓的老者

麦花，你看

他们的钓竿像是冻在空气中

许久不见挥动

而那端坐椅子上的白发婴儿

抽烟、喝茶，或者像入定一样

闭目神游。你记不记得

这应该是一个安静的下午

小桥横陈、堤岸破旧

长串的海棠果熟得透彻

湖边的庙檐下，某些掌故正在成型

某个星球正被冷风吹得乱转

 

深夜

 

深夜里聊到雨，聊到荒疏多年的

河道。夜枭都躲起了

有的人还在小馆子里喝酒

吹鼓胀的牛皮

像中年人的后半生

小皮鞭抽着陀螺，怎么挣扎

也难以摆脱不堪的宿命

——从美国到河南，从太谷再到祁县

也许再有两公里就到汾河了

黎明时分，大概率会有

几艘冲锋舟在滨河的街巷里巡逻

成建制的民兵在大坝值守

 

豌豆，苞谷

 

流水远去，豌豆有难以为继的沧桑

红枣摇尽拨浪鼓。在小白乡

收割殆尽的漫坡上，苞谷粒二次发芽

葱绿背面，新的腐朽正在发生

而雨停一瞬，河滩重新呈现空旷之美

那些沿河奔跑的少年，已于昨夜

蓄起了络腮胡。游鱼在长大

一些生出翅膀，企图倒跃入天空

也有一些装上轮子，给向西的运粮队

延展不知名的新旅。这些都可忽略

我看到的是，雷霆收起家什

锄头长出新锈，遥远的喀喇昆仑山

大雪正在埋没背着墓碑的西行人

 

小庙

 

小庙很小，只是三面石墙

砌在五米见方的平台上

藤蔓从石缝里钻出来

甚至有一棵小树，扎根在檐角

 

庙里有两方石桌

靠墙的一只端坐了菩萨

略小略低的一只作为祭台

供奉着山里的果子

 

昨天来敬香的大约是个女子——

佛前的泥地上，膝印圆润

干净的玻璃瓶里

新插了两束淡蓝的野菊花